时移半夜,月微明,檠短灯青,影绰绰,上窗帘动。
沈荣锦小立西廊,重门掩听萧萧雨声。
宁宁凭栏许久,直到惜宣端至温水才知夜晚。
风策策,吹得冷灯残灭,下人陆续进来添油点灯,又换银盆新炭,猩猩红的火,像盘虬卧着蛇吐的信子,滋滋声载满屋。
沈荣锦净了脸,又想起沈誊昱的那一句问话,她当时并不知如何回答,对谁她都可以昧着良心答话,唯独父亲不可。
然而沈誊昱并未停留在这个问题上面多久,只消一瞬,他又絮絮道道,喟叹一声,“......锦姐儿真是长大了。”
长大了。
沈荣锦事后想了半久,才懂了父亲的意思。
......和沈誊书的不欢而散,定是有了言语上的冲突。
父亲又不傻,不过是被所谓血脉之系蒙蔽着双眼,才一直瞧不真切。
如今看到沈誊书对自己的不敬,估计又会黯然是因那商人身份,才至于此种境地。而后又害怕拖累自己,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音芜将炭火添好,足够一晚的份量,起身行问:“小姐今晚可要点什么香?”
沈荣锦看到烛光溢满窗外的走廊,像浮动的萍,随波逐荡,荡出破碎的光,她看了足有一会儿,才道:“今晚风大,我甚来睡觉浅眠,点安息香罢。”
音芜依诺地拿出安息香,放进雕有飞禽走兽的博山香炉里,镂空的山中很快滚出浓白的烟雾,一瞬之息便腾云幻灭,成为浅薄的寥寥丝线,插缝地缠在房里的每一处。
沈荣锦想着沈誊昱的那些话,很快就闻着香入睡了。
昱日,惜宣进来时,日已上三竿。
町榭阁静悄悄的,衬得前院子沸水炸开了锅,沈荣锦耸了耸鼻,睁着尚懵懵的双眼问道:“前院发生了什么事?”
惜宣扶着沈荣锦下了床,幸灾乐祸地道:“听说是二小姐送去安大小姐的帖子半路折了,现在莫姨娘正焦急着怎么办呢。”
白薇端进了温水,沈荣锦望着银盆里自己荡漾的倒影,问:“折了?怎么折了?”
惜宣把巾栉濡湿,拧干边递给沈荣锦,边回道:“奴婢也知不甚清,好像说是半路遇着了劫匪,帖子还有一并送去的礼都被劫了个干净。”
沈荣锦用巾栉把睡意都褪去:“幽州到京城不远不说,也就那几条道,基本都没什么意外,怎么就莫姨娘出了意外?”
惜宣乐呵呵地道:“所以这就叫做,半夜走路必闯鬼,莫姨娘她们亏心事做多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沈荣锦却不这么以为,她把巾栉放到了架上,往梳妆台走去,边走边问:“父亲呢,父亲怎么说。”
心里却想起,这安大小姐的帖子没送去之前,是她来给妍姐儿当赞者的......
惜宣摇头,“老爷仿佛也正急着这事呢,说了也有一会儿,看样子是还没说出什么结果来。”
会能说出什么结果来。
一是父亲要顾虑着自己的感受,身份不够,害怕自己心里会介怀自己是不是名声的缘由。
二是沈荣妍是庶女出身,平常虽有交好的,但身份都不高,当不当赞者是一回事,沈荣妍估计也不愿意让那些人来给自己当赞者。
想想罢了,沈荣锦看见螺钿铜镜里的自己,许是昨日睡好的缘故,眉目清朗,尚有几分睡醒之后的慵懒感,她道:“伺候我梳妆......等会儿去前堂。”
......
沈荣锦到前堂移时已过半个时辰,日进正影。
甬道上的万年青依旧的影玉葱茏,遮去半片石砌的路,影子深浅交替照在沈荣锦淡灰紫色荷花暗纹的长裙上。她手上捧着暖炉,热意透过菱锦,混着渐行渐近的说话声不断传进心扉。
沈荣锦脚步不止,往里走去,迎面豁然开朗,先见乌漆高几上端放着的汝窑天青釉面花觚,复见莫姨娘满脸焦急地坐在梨花木椅上,石榴红十样锦妆的花褙子衬得她已过三十的面容依旧姣好美貌,头上装饰头面也是恰到好处,显得既雍容华贵,又端庄大方。
沈荣锦敛目走到厅前,沈荣妍最爱的桃红绣金襦裙像楝花一样在地上松散绽开,她跪在地上嘤嘤的哭泣,手上的绣帕都被洇湿了。
沈荣锦将绒毛锦色披风褪下,一同手上的暖炉交给惜宣,然后才行礼道:“父亲安。”
哭着的沈荣妍不得不起身行礼,“长姊。”声线微弱的颤。
沈誊昱让二人都起来,沈荣锦还未开口,沈荣妍便又哭得大声了,“父亲,这可怎么得了!明天就是我及笄的日子,帖子却在半路迷失了,没人给荣妍作赞者......”
似乎是哭得厉害,声音哽在了喉咙里,闷闷地发了个哼声。
莫姨娘见势也擦眼抹泪地道:“还望老爷想个法子,不然明儿个妍姐儿就要被看笑话了。”
沈誊昱却是颇有些为难地看着沈荣锦。
沈荣锦知道沈誊昱的意思,现在最合适做赞者的就是自己,但虑着之前顾玄琪的事,所以才不让自己做沈荣妍的赞者,但现在自己站在面前,不这么说也说不过去,也防得伤了自己的心。
于是,沈荣锦只是宽慰道:“妍姐儿快莫哭了,还没到明天,定是有办法的。”
沈荣妍很想说一句,又不是你及笄,你当然不着急了。只是沈誊昱还在,样子要做足,只得抽噎地回道:“多谢长姊......”看着很是柔弱。
沈荣锦看不下去沈荣妍的口不对心,收回了视线,但却问道:“那送去的人走的是哪条道,怎么会就遭了劫?”
沈誊昱替沈荣妍回道:“是走的西岭那条道,那里的路是比其它两道山要多些,难走些......”
“为何要走西岭的道?若荣锦知道没错,妍姐儿还随了礼去,驮货走那道,很是不便,到京城会费好多时辰。”沈荣锦问,心中的疑问愈发的明显。
沈荣妍心口一跳,在边上红着眼眶的莫姨娘就开口了:“这几日各家都办着年下节礼,那两条道走的人有些多,妾身是害怕跟着他们,浩浩荡荡会惹得更多山贼的眼热,所以才择了西岭那条道,没想......还是遭了山贼。”
沈荣锦有些不信,但是莫姨娘这么说了,她做晚辈的不能去质疑,只好坐在位子不再言此。
“所谓人多力量大,单个寻那么偏的道路,势必会引得那些山贼下手。”沈誊昱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的话中挟着气。
莫姨娘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方的怪罪,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只是道:“都是妾身的错……”
莫姨娘给沈荣妍递去了一个眼神,沈荣妍立马作势,又哭了起来,“父亲,这该怎么办?”
莫姨娘拿着绣帕抹眼泪,声音还算平静地道:“现在论这些皆是没用的,最要紧的是妍姐儿的赞者到底让谁来做。”
只是心中的不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
沈荣锦之前没说,现在也不可能说,所以只道:“莫姨娘可有人选?若是有,尽可拿出来挑一挑,选些近的人家,趁着现下时辰尚早送过去。”
这话落,在座三人都松了口气。
沈荣妍更有些破涕笑道:“多谢长姊的关心......”
沈荣锦神情淡淡地点个头,却不再道什么。
看得沈荣妍又是一肚子腹诽。
然而莫姨娘还沉浸在此事如此顺利的欣喜中,展颜对沈誊昱说道:“其实在这之前,妍姐儿的赞者还是有好几个人选,后来......”她看了一眼沈荣锦,又道,“所以就作罢了,一个是金家的小女儿金潘,还有一个是柳家的二女儿柳叶倾。”
这两个算不得差,也算不得好,但相对于沈荣妍,已经可以说是适合了。
看来莫姨娘是早有安排......沈荣锦心里默默地想。
既是早有安排的,猜的没错的话,那帖子压根就没送出去,毕竟自己这几日也留意着前院的事情,没听过沈荣妍派人送贴子出去过的事,只是沈荣锦不明白,若是能够让安大小姐过来给自己当赞者是极为荣幸的事。
为何莫姨娘和沈荣妍不愿意?
等到日上竿头影倾斜的时候,最终敲定了给沈荣妍作赞的是金家小女儿金潘,关于沈荣妍及笄的事情也算落了下来。
沈誊昱便吩咐王冧,准备了些礼,给金家送去了帖子......反正他是再害怕帖子折在了半路,即便金家和沈家只隔了几条街。
因为明日要及笄的缘故,府里上上下下皆是忙坏了,到了下午,莫姨娘的生母高老太太也来了,沈荣锦再怎么也是要去见一见的。
不过见的地方就比接待周老太太要随意许多,就在莫姨娘的竹雅榭里。
沈荣锦看着竹雅榭两旁种着的月季,突然想起这是自己重生后第一次来莫姨娘的房里。稍微一顿,才又缓缓抬脚往里走去。
此时的高老太太正坐在东面的临窗大炕,铺设的是大红云锦坐垫,脚下是一样颜色的大红折技花的地毡,莫姨娘身上穿的也是大红色......
前世莫姨娘就非常在意正室的地位,哪怕是听到丁点自己是侧室,心里都会不爽快很久,荣锦知道,都是后来嫁给蒋兴权的时候,渐渐看明白的,最好的证据,便是她手下的人私下都唤她夫人。
思及此处,目光转向炕上的高老太太,额头略窄,下颚却宽,穿了件墨绿色折枝花褙子,和头上假鬓的颜色相近,一支鎏金步摇,一对累丝镶红宝石簪子,看起来很精神,也同样华贵......
前世过往种种一一掠过沈荣锦心头。
沈荣锦垂下阴霾的眼睑,不动声色地上前道:“高老夫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