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突发事件
当惠斯勒冰冷的阳光刺破清晨的雾霾,怒吼的绽放出第一抹绚烂的时候,苏颉正游荡在酒店门口。
混泥土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正在融化的冰。苏颉低垂着脑袋,眼睛靠近自己的靴子,他仔细观察着脚下的冰面,以确定它们融化的速率。这样无聊工作似乎能告诉他两点:现在的时间,还有室外的温度。
几声迥异的尖叫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同时也驱散了盘踞在苏颉心头的阴云。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就像这寒冷的阳光一样。
是的,他知道这几声尖叫意味着什么。当你从睡梦中醒来,陡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盖着沾有陌生气息的被子的时候,你的惶恐、紧张、歇斯底里将会一齐爆发,犹如留妮旺岛的富尔奈斯火山的爆发一样,突兀而不可阻挡。
“希望她们能够读到我的信。”苏颉喃喃自语
他摇了摇头,继续观察地面。他将视线凝聚在自己的靴子上,那是一双墨绿色的长筒靴,入口的位置镶嵌着一圈棕色绒毛。苏颉猜测那是人造的东西,材料可能是人类的头发——真是太恶心了。
也许是冰面正在缓慢融化的原因,苏颉感觉鞋尖有些打滑,他不得不依靠加重下踏的力量来保持平衡。鞋跟将冰面踩碎,细碎的冰屑高高溅起,在飞向他裤脚的瞬间融化成原始的水滴。
“嘟嘟!”
前方响起了汽车的鸣响,就像某种野兽在冰天雪地里嘶鸣,声音在极其空寂的天空下回荡,并不算悦耳,足够清晰。
苏颉笑了笑,抬起头,他看见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停在酒店门口,驾驶位的茶色车窗缓缓摇下,老头加里正对着他招手。
苏颉走了过去,对着老头笑了笑,然后绕了半圈,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钻了进去。如外表看来的一样,车内的空间十分宽敞,可以容得下苏颉这个一米八五左右的亚裔伸展手脚,打个哈切什么的。
汽车开动,两旁的景物在倒退,无论是那些耐寒的松柏,还是酒店门口的人鱼雕像,都在逐渐远离他们。
当然,尖叫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对于这一点,苏颉非常满意。
“我们开车去哪里?”苏颉问。很早以前他就和加里有个约定,电影以外的事情他不干涉,因此他猜测老头载着他去往的地方,一定和电影有关。
很快,老头就给出了答案:“我们要在这里拍摄《朱诺》必须要得到当地政府的批准,事实上我们已经得到了批准,只是临时出了一些问题而已。”
“什么问题?”苏颉皱紧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荡漾。
加里瞥了瞥嘴,“谁知道呢?政府部门的效率总是不那么令人恭维。”他拍了拍方向盘,手掌和皮质方向盘接触的地方啪啪作响。
“你知道的,这是一个旅游城市,我们要借一段街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头停了停,同样皱紧了眉头,“那关系到方方面面。”他说。
言语就这样戛然而止,苏颉不想在谈论这个问题。他相信老头的能力,事情会得到完美的解决。而他,只需要站在一边做做样子。如果不是外貌差异过大的话,老头甚至可以牵着一个木头人,然后告诉他们:这就是《朱诺》的导演!
大概半小时不到的车程,他们就来到惠斯勒的政府所在地。与国内政府大楼富丽堂皇的建筑不同,惠斯勒的政府大楼显得过分陈旧。
钢筋混泥土结构的房屋,外表呈现出单调的灰白,古朴的外形并不能引起现代人对于美丽的共鸣,在某些角落里,墙壁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痕迹。
它一定已经矗立在这里很久了,也许一开始它不是政府大楼,也许它是一座学生宿舍,或者是九十年代的疗养院,但现在,它充当了政府办公大楼的职能。它矗立在小镇的边缘,高速入口不远处,高高耸立的铭牌让每个进入惠斯勒小镇的旅人,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它的存在。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加里很轻松的驶进停车场——一个冰雪完全消融的院子,几条黄色的粗线划分出了停车位,只有几辆商务用车孤零零的停在那里。车身上几乎没有雪,看的出来,应该是早上才停在这里的。
“下车吧!让我们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头加里愉快的说。
苏颉应该庆幸这个地方的简单明了,没有多余的坠饰与各种意想不到的接待点,走进大门苏颉就看到了唯一一个政府导航点——位于大厅的中央,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士坐在一圈弧形吧台的中心。
她穿着干净利落的白衬衫,浅褐色的头发整齐的盘在脑后,苏颉猜测她一定穿着一双黑色或红色的高跟鞋,那正好能搭配她衣服和发型的款式。
老头走了过去,苏颉紧跟在他的身后。在这个大厅里,他感觉到自己非常渺小。老头停了下来,苏颉也跟着停了下来;老头在询问镇长办公室的位置,而苏颉则被墙上的一副油画所吸引。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手持《圣经》的男人仿佛一直在注视着他,那双洞彻一切的眼睛,轻易的刺穿了他的心灵。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苏颉想,他的身体虽然跟着加里来到政府大楼,可心依旧停留在酒店里,停留在三个女孩的身上。他有些担心尖叫过后的女孩,他害怕她们会大打出手,然后因为破环公务被抓进警局,那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三楼第一个房间。”女士的声音将苏颉从幻象中拉了出来,他慌张的点了点头,却发现对方自始自终都没有在意自己。
突然,苏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碰自己的胳膊,他低头一看:那是老头加里的手,有些枯槁却向来有力。
“我们要去哪里?”
“上三楼。”
按照那名前台女士的指引,他们顺利的找到了楼梯口——一个气派的旋转楼梯,与整个大厅朴素的布置格格不入,正当苏颉在猜测其中原因的时候,老头已经率先跨上了第一级台阶。
“快点!跟上!”他挥了挥手。
苏颉反应了过来,赶紧跟上,旋转楼梯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平滑,每一阶的高度都略高,这可能是惠斯勒的习惯,酒店的台阶和这差不多高。
爬上三楼,右转,第一个房间。苏颉看到了一扇彩绘玻璃制成的大门,门沿紧闭着,严丝合缝。透过玻璃的一角,苏颉能够模糊的看到里面的人影。
“那是谁?”苏颉问。
“霍恩凯勒先生,惠斯勒镇的镇长。”老头回答。
他就像拜访朋友的家庭似得,按下门铃,一连串电子音在门内响起,接着苏颉看到门铃边上的一盏黄灯一闪,从扩音口中传来了一个粗狂的男声:“这里是霍恩凯勒,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
这个声音初一听到有些凶恶,但仔细一听,却能够感觉到嵌入其中的温暖。苏颉猜测小镇的气氛应该与纽约不同,不是如天气这般的冷漠。
“我!加里-马歇尔!”老头对着步话机大喊,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苏颉想要捂住他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前世深受儒家教育的苏颉认为这是相当失礼的行为,但显然加里并不这样认为。他嘴角微微上翘,有恃无恐。
“嗨!孩子,放轻松,霍恩凯勒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头。”
虽然加里这么说了,可苏颉依旧手足无措,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将它立起来,然后又放下。
这时,步话机里传来了霍恩凯勒先生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加里-马歇尔!只有你才敢和我这么说话。”
很快门就开了,出现在苏颉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穿着褐色的西装一套,白色衬衫和黑色条纹领带一个都不少。他曾经深色的头发已成银灰,此刻的权势与荣耀都凝聚在他那那陌生的面孔上。
“加里-马歇尔!”
“霍恩凯勒!”
两个老男人激动的抱在了一起,苏颉注意到,在相互交错的一瞬间,加里的眼眶中噙着泪水。苏颉觉得自己首次走进老头那颗布满烟尘的心,而那个名叫霍恩凯勒的镇长也并不如他的面孔所呈现那样狰狞。
这是一个极好的人。
霍恩打断了苏颉的思绪:“进来吧!”
苏颉听到加里-马歇尔这样说:“你难得让我进门!”
霍恩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很快,苏颉就走进霍恩凯勒先生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内部倒是宽敞明亮,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立在墙角,对面是会客的红色真皮沙发和一张咖啡座,咖啡座的上方墙壁上挂着一面时钟。两侧的墙壁上有几幅印刷人像——不是那个拿着圣经的老头,倒是是某个科学家,苏颉并不能认出那是谁。
“请坐。”霍恩凯勒客气的说,苏颉觉得他的客气是多余的,倘若趾高气昂,他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待到老头和苏颉坐下,霍恩凯勒再次开口说话:“加里,你不是说来惠斯勒拍摄电影吗?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了?”
他不知道租赁场地的事情发生了变化吗?还是在装傻?苏颉想,应该是下面的人干的吧,镇长也并非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
老头将事情的原委陈诉了一遍,从中苏颉也得知了事件的过程:《朱诺》剧组的工作人员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谈好了场地的交接,但因为这里是旅游胜地,所有必须要等到今天才正式交接,但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遭遇了一些麻烦。一名叫珍妮-巴恩斯的小姐要求他们延迟几天使用场地,理由是会影响小镇居民的正常生活。
尽管老头已经费了无数口舌,到那个巴恩斯小姐依旧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就像个傲慢的曼哈顿人,没有微笑、没有耐心、没有温度。
在听完整件事情过后,霍恩凯勒恢复了一名政治家应有的城府。冷峻的面庞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时不时的闪烁着精光。
苏颉猜测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可能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天人交战;可能有两个声音同时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总之,他变得不如他们刚进门时候那样爽快。
加里板起了脸,有些不满:“嗨!老霍恩,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按照正常途径获得了在加拿大拍摄电影的权利,我有你们政府的正式批文;我的工作人员手上还有和你们签订的合同,难道你们要反悔吗?”
霍恩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着加里笑了:“你一路奔波应该已经累了,不如先休息一下,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
典型的政治家的推脱。他们会将今天的事情推倒明天,再将明天推到后天,直到你忘记或者失望;他们的许诺都是不可信的,苏颉想。
“这是我制片人和导演生涯里所仅见的可笑事情!老霍恩,我再叫你一声老霍恩,也许过一会我就会叫你凯勒先生;你去看看洛杉矶,看看温哥华和多伦多,没有地方的政府会撕毁已经签订的合同!那是对神圣商业合同的亵渎!”
老头重重的拍打着咖啡座的桌面,桌面上的咖啡杯和汤匙相互碰撞,发出瓷器碰撞特有的清脆响声。
“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一个答复,霍恩凯勒先生!”
霍恩凯勒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苏颉猜测那一定代表着他已经怒火滔天,但从表面上看,他看不出这个政客的胸脯有任何不规则的起伏,也看不出他脸上的皱纹有任何抖动。
他仿佛是平静的,就像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安静而有节奏的律动着;但苏颉知道,他并不如表面这样平静。
霍恩低头沉思,过了许久才抬起头,他对着加里轻点了下脑袋,开口说:“我明白了,我会马上处理这件事情的。”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电话,也不见有任何拨号的动作,直接对着话筒,用政客特有的冷峻声音说:“拉尔森小姐,麻烦让巴恩斯小姐来我的办公室。对,马上,让她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来我的办公室。”
挂断电话,霍恩走向了安放在办公桌后的皮质靠椅,他并没有回到距离老头更近的沙发上。
几分钟后,一名穿着浅灰色西装套裙的女士走进了办公室。她大概四十岁,身材壮硕,长着一张类似阿拉伯骏马的脸,鼻子的尖端圆圆的,下巴也圆圆的,两只明亮的眼睛分的有些远。
当然,不能忘记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丝边眼睛,正是这副眼睛和身上的套裙一起,凸显了她白领的身份。苏颉猜测她就是那个叫珍妮-巴恩斯的女人,也是霍恩凯勒口中的巴恩斯小姐。
她走进房间,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加里,苏颉感觉她也瞥了一眼自己,但那只是感觉而已;女人自顾自的走到霍恩凯勒面前,自始自终都没有理会他们这两个客人。
她高傲的犹如一只凤凰。
“凯勒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她的声音就像加里所描述的那样:没有微笑、没有耐心、没有温度。
霍恩的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他严肃的看着珍妮-巴恩斯,良久才开口说话:“巴恩斯小姐,我想请问你为什么撕毁了和《朱诺》剧组签订的合同。”
苏颉能够轻易的捕捉到霍恩凯勒语气里压抑的愤怒,他相信珍妮-巴恩斯一定也能,但她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惊慌失措,甚至连耷拉的眼皮也没有抬起来。
“租赁一条街市给剧组违反了惠斯勒的管理条例:我们不能让任何影响到居民正常生活的事情发生,这是底线,霍恩先生。”
苏颉一听就觉得这是鬼话,典型的政客的托词。如果说电影拍摄会对本地居民生活造成影响的话,那旅游业的开放同样会造成影响。
苏颉认为霍恩先生会给予一定回应,而他很快就这样做了:“我们通常会允许电影在小镇上拍摄,剧组的到来并不能影响居民们正常的生活,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珍妮-巴恩斯的脸色终于变得,面对霍恩凯勒的咄咄逼人,巴恩斯小姐选择了针锋相对:“您最近应该关注过纽约的报纸,《朱诺》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您应该知道,如果选择在这里拍摄,会对我们惠斯勒小镇造成不良的影响。”
“我认为是这样。”她补充了一句。
加里插了句嘴:“我不认为会这样,珍妮-巴恩斯小姐,剧组现在正在惠斯勒,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的到来会对小镇造成影响,而且我们早已签订了合同,您不会随意践踏商业合同的神圣性!无论在纽约,还是在温哥华,这都是不可宽恕的罪过!”
苏颉觉得老头加里就像一名虔诚的信徒,所不同的是,普通信徒们信仰的是上帝,而他信仰的却是一种名叫商业合同的东西。真是可笑的商业合同,它已经被人扔进了垃圾桶苏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