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九章 看自己的电影(3)
光亮昏暗的电影院中,安妮怯生生的与苏颉咬着耳朵,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再次引起外人的注意。
苏颉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的与安妮交谈,说的却是一些无关《百万宝贝》的声音。
“对了,你可知道梦工厂遇到了什么麻烦?”
安妮摆了摆脑袋,回答:“听说在资金周转的上出了一些问题,好像是因为史蒂文将上一部电影搞咋了的缘故。”
苏颉了然的回答:“怪不得杰瑞没有找梦工厂合作,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情。”苏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有些了然。想想梦工厂前世在2006年的时候被派拉蒙收购,想必也是因为这一次失误的原因。
苏颉内心不禁有些怅然,心道:这就是好莱坞中小型电影公司的命运,哪怕因为一时的成功而声名大振,但也会因为一次失败而步入深渊。做电影公司怕最怕的就是急功近利,当你声明隆厚的时候,院线代表们会排着队上映你的电影,可一旦你失势了,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将你打入深渊,甚至踩上两脚。
这就是好莱坞,所有的一切都生意,没有所谓的人情,也没有所谓的艺术,都是生意而已。
苏颉默默的叹了口气,心也逐渐沉寂下来,仿佛与这空寂的电影院融为一体的模样。
安妮敏锐的感觉到了苏颉的异常,他们本是一体,又有什么事情能够买的过对方,几乎一眨眼的时间,安妮就明白了苏颉的担忧。
“别想太多,史蒂文会有办法的。在好莱坞,他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最后都挺了过来,我们应该相信他。”
苏颉苦笑一声,回答:“我是相信史蒂文,对于他的毅力与耐心我毫不怀疑。但你别忘了,梦工厂可不仅仅是他的。”
安妮心脏一跳,慎慎的问:“你的意思?卡森博格先生和格芬先生会对梦工厂不利?”她有些不相信这个事情,毕竟梦工厂是他们和史蒂文三个人的心血,谁也不会妄自去破坏它,将心比心,安妮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做出不利于legend的事情。”
却听苏颉叹息一声,小声的说:“史蒂文是一个不错的导演,优秀的制片人,却不是一名商人。他身上有着商人所不具备的品质,同时没有商人的一些必备习性;他成立梦工厂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梦想。”
“梦想?”安妮口中嚼念着这个词,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又模糊不清。仿佛那心中的事儿正隔着一层纸,挠着她的心脏。又像是罩着一层雾气,叫人看不清楚。
苏颉笑道:“卡森博格和格芬先生都是伟大的、有梦想的好莱坞电影人,但同时他们又是好莱坞的商人。他们会放弃利益而追逐所谓的梦想,如果当利益与梦想一致的时候,他们会照直走下去;可一道利益与梦想发生冲突,他们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利益这边。”
安妮忍不住插了句嘴:“而史蒂文是那种会为了梦想而不顾利益的人,真发生这种冲突,他会站在梦想这一边,所以——”
“所以这三个人的组合迟早都会瓦解。”安妮这么说着,心头竟有些黯然。她没想到,在她看来好莱坞最默契的、也是最合拍的三人组背后,竟然是暗潮涌动。
“史蒂文真可怜。”安妮幽幽的说。
苏颉笑道:“他至少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好莱坞有很多人,连获得机会的可能也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幸运的。”
“可他必将面对着合作伙伴的背叛,这又是残忍的。”安妮据理力争,“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看不见实现梦想的机会,也不会在机会就在眼前的时候,却被最好的朋友反戈一击。”
苏颉叹了口气,说:“人各有志吧,你认为史蒂文不知道这一点吗?我相信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甚至在与那两人合作开办梦工厂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帮他一下吗?”安妮问。
苏颉摇摇头,说:“如果有可能,我会出手的。但史蒂文应该不想要我出手,或许他还想做最后一搏。”
安妮焦急的说:“可这希望也太过渺茫了。”
“但他会去做、会去尝试。”苏颉甩开两手,说:“我们都无力阻止他,只能任由他失败,他也知道这一点。”
苏颉的声音逐渐走低:“我还想向他讨教电影大场面的掌握,真不知道这话应该从何说起。”
安妮摆了摆头,问道:“是因为《加勒比海盗》的事情?”
“不错,我想他应该是好莱坞对于大场面掌控最好的几位导演之一了,我还有些疑惑想找他讨教一下。”
安妮笑道:“你还真会挑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直接将你扫地出门。现在梦工厂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我怕他都有些自顾不暇了。”
苏颉笑了一声,说:“我相信他即便再自顾不暇也会帮我这个忙的,而且他也未必会管那个烂摊子。还记得我过的话吗?他是一名优秀的导演和制片人,却不是一名合格的商人。”
安妮撅起嘴巴,似是不愉的说:“你的意思是他会置身事外,仍由那两个胡搞?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梦工厂这么大的公司还不知道被那两个商人弄成什么一样。”
苏颉叹了口气,说:“至少也会有所缓和吧,当商业压力不大的时候,矛盾就会隐藏起来,只希望梦工厂能够渡过这次危机。”苏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以为意。如果梦工厂真能毫无后遗症的度过这一次危机的话,也就不会有后面被收购的事情。
相比是此刻的矛盾之后被隐藏了起来,直到2006年左右全面爆发,直到一番不可收拾的程度。
“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苏颉口中说道,竟忘记控制音量,声音传递开来。前排的年轻人转过身,瞧了苏颉一眼,叹了口气,用一种类似的语气说:“没错,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安妮狠狠的剜了苏颉一眼,似是责怪他的莽撞。刚刚想解释,却听前排的那名年轻人继续说道:“玛吉真是太可怜了,那个该死的苏怎么能这么写?本来一个阳光的励志故事被他写成了大悲剧!”
年轻人猛的咬牙切齿起来,“别让我看到他,看到他一定会替玛吉给他一拳!不打掉他两颗牙齿誓不摆休!”
年轻人那恶狠狠的模样,还真有一些择人而噬的样子,让人见了,不免心惊胆战。苏颉下意识捂着自己的牙齿,见安妮一副开怀的模样,这才想起,对方并没有认出他,只是在向陌生人表达自己的恨意而已。
一念及此,那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开口说道:“就是这个道理,真是令人厌恶的剧情,怎么能让玛吉被人偷袭全身瘫痪呢?”
原来在苏颉和安妮谈话的时候,电影剧情已经来到了玛吉受人偷袭,全身瘫痪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尤以脖子上呼吸机的管子最为慎人,天知道插上那东西是怎样一种感受,是让人轻松?还是让人更加难受。
但想想,本来可以依靠人体完成的呼吸,却需要借助一台机器,那样的感觉绝非美妙。
一些感情脆弱的女观众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们轻声抽泣,轻声的咒骂,诅咒这个世界的不公,诅咒好人没好报。随便还诅咒了那个该死的导演,天知道她们默念了多少恶毒的话语,苏颉只感觉领口里,一阵凉气向上涌动。
安妮蜷缩在苏颉的臂弯里,脸上堆积着显而易见的坏笑,她想看看苏颉是如何应对此刻的情况的,却听苏颉口中说了一句:“那个导演真不是东西。”
安妮笑了起来,当然是默不作声的。这时候无论是谁的脸上都没有笑容,玛吉的故事感染着每一个人。
那原本轻微的抽泣,竟隐隐的连成一片。
安妮靠着苏颉,小声说道:“你知道吗?在首映的中国剧院里,影片最后哭声连成了一片,就连那些最铁石心肠的记者也被打动了。于是我就抹着眼泪对希拉里说‘你成功了,你打动了他们。’你知道希拉里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苏颉茫然的摇摇头。
安妮说:“很简单,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对我说‘这是我拍摄过的最感人的一部作品。’真的,她真是这么说的,我可以看出她是真心实意这么说,而非虚假的客道。她说话的时候皮肤都在颤抖,我真不敢想象一名好莱坞影后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安妮摆了摆手,继续说:“可后来我发现,前排的明星导演们都和希拉里一样,眼眶中噙着泪花。”安妮的语气猛地拔高:“你知道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是好莱坞最顶层的一些人物,他们居然会为了一部电影而泪流。”
苏颉的表情并没有随着安妮的语气而变化,他依旧目视着前方,并非凝视着电影大屏,而是看着更远的地方,仿佛视线能够透过剧场的顶,看见外面的天空似得。
此刻大屏幕上的镜头扭转,玛吉那张因为被击打而红肿变形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这是一个面部特写。希拉里-斯万克没有了平常的美丽与性感,她面色蜡黄,半边面孔浮肿的躺在病床上。
特写也镜头也不是为了捕捉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你很难从那张浮肿的脸上看出表情。悲伤或者哀怨,都没有。它如同死去了一般。
玛吉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法兰基正坐在他的床头,听见他用自己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问道:“亲爱的,感觉怎样?”
其实玛吉感觉痛苦极了,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却偏偏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她费力的张开嘴,试图说话。第一次努力,咽喉里发出的唯有刺耳的“嘶嘶”声,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
玛吉宁愿相信那声音就是戳破的气球,至少它足够强健有力,但她发出的声音却是虚弱的,如同哽塞在咽喉里的哀恸一样。
她不好,很不好,从没有这么不好过,但看见法兰基那张半边隐藏在阴影中的、表面布满岁月龟裂的脸,这句“不好”的大实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虚弱的开着玩笑:“留胡子拉,老板?”在玛吉的记忆里,法兰基从未留过胡子,但今天她看到的半边脸上,却残留着一圈明显没有经过休整的胡须,凌乱而肮脏。
神经机械的牵引着面部肌肉,法兰基僵硬的笑了笑:“我想可能会增加我的女人缘。”这是一个一点也不好像的笑话,但玛吉却艰难的翘起了嘴角。
“天啊!不!”剧场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疼痛的就像撕裂一般的哀恸,没人在意她是否破坏了观影道德,因为所有人心底都闪过了那几个字:“天啊!不!”
泪水不知不觉的从苏颉的眼眶中涌出,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剧情这么安排是否正确。但同时他又明白,只有这么写,才能让人记忆犹新。
“算是我的自私吧。”他低声念叨。
即便是第二次看到这一幕的安妮,也有些泣不成声,她向苏颉的臂弯里拱了拱,像是要躲进那温暖的避风港。谁知道那有没有用?他只是想躲进去而已,躲进去——
即便幽闭的影院里,看不见天空,但安妮猜测,那一定是如墨色一般的漆黑昏暗,哀恸的梗塞锁住了她的咽喉。发出任何一个音调,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强迫着泪水回流。
大屏幕上,玛吉笑着说:“很难说哦?”尽管这笑容比哭难看一百倍,但却无法嘲笑,甚至无人开口。影院里回荡着死一般的寂静。
法兰基抚过玛吉的发丝,仿佛父亲温柔的替女儿整理乱掉的头发一样,在这种温柔的抚摸下,玛吉安静的闭上了眼睛,昏睡了过去。直到此刻,阴影里的法兰基才落下了泪水。
镜头推远,一个病房的全景,法兰基坐在玛吉的病床前,阴影逐渐吞没了一切。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最近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发誓!”安妮噙着泪水,小声的说。事实上,在首映结束时,她立下过同样的誓言。《百万宝贝》是一部能够让你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走进电影院的电影,即便每一次你都可能许下永远不看的誓言,但每一次走出电影院,你又会情不自禁的向售票窗口走去。
就像一种怪异的循环,明明理智告诉你不要去做,但情感却一次又一次代替理智,控制了身体。
长久的一片黑暗给了观众们一个缓和情绪的时间,抽泣的声音连成一片,音调有高有低,声音有男有女。爆米花早已被观众们扔到了一边,他们潜意识里觉得抱着这东西看《百万宝贝》,是对电影的一种亵渎。
如果导演和演员在拍摄时,是极度虔诚的;那观众也应虔诚的观看。
光线重新回到了大屏幕上,白天思凯普前来看望玛吉。
他坐在玛吉的病床前,对女孩说:“会不……会不会很疼?”
玛吉艰难的回答:“一点也不。”
思凯普愣了一下,说:“那很好。”他知道那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如果玛吉还能感觉到疼痛,那代表着她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如果不疼了,明白那部分肢体已经从她的身体上剔除,成为了一块死肉。
玛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开始询问法兰基在什么地方。思凯普说:“他在外面……和医生谈。”他本不想这么说,因为一旦触及这个话题,下一个话题将不可避免,但看着玛吉慌张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实话实说了。
“可能在教他们怎么做好本职工作。”思凯普补充了一句,他本像开一句玩笑,却并未发现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玛吉平静的、一本正经的说:“他们在告诉他,我是c1和c2颈椎完全损伤,就是说我的颈椎断的很彻底,完全没法修复了。”她这话说的坦然平静,但思凯普去却从尾音中听出一丝哭腔。
是的,她本想要哭,却又哭不出来。
“我下半生都得这么平静的躺着,我叫他们告诉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的了。”
思凯普低下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玛吉却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依旧用那种虚弱的调子说道:“你看了比赛吗?”
思凯普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努力平静的回答:“当然!你完全压倒了她,玛吉。”他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来安慰女孩,然后这又是苍白无力的。
玛吉说:“我不应该把手放下去的,我不应该转身的,随时保护自己,这句话他不知道和我说过多少遍。”玛吉的泪水噙在眼眶之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思凯普又一次低下了脑袋,“是啊,”他说,“他说话总是喜欢一遍遍的重复。”思凯普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心痛,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他痛恨自己将玛吉引入了拳击这条道路,如果不是自己,她可能还只是一个平凡但安全的餐厅服务员,能跑能跳,能够在拳击馆里梦想着成为一流的拳手,而不是真正的走上拳台。
他痛苦自己,怀疑自己,深深的愧疚让他无法在玛吉面前抬起自己的头!
“你能帮你对他说抱歉吗?”玛吉虚弱的声音传来,思凯普听的出,这是真心实意的。但他仍然一口拒绝:“不能!不!我不能这么做,玛吉。”
沉默又一次回荡在病房之中,玛吉痛苦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