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御书房外再次恢复了宁静,沉妃在门外久候无果,终是悻悻离去,走前还不忘交代一番。
今夜注定让许多人无眠,不但是宫内这些战战兢兢当差的和各宫的主子们,就连各大臣的府邸内也是彻夜点灯,人人都在揣测着皇帝的心思,忐忑不安。
御书房外的侍卫们一个个强打精神,小心翼翼的看护着,宫女太监们也没一个敢离开,全都静候在门外,随时等着主子差遣。
一道黑影闪过,谨惧的避开了门外的所有人,直接翻窗进了御书房,却也惊动了书桌旁闭目不动的人。
“是谁?”
一声厉喝,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发觉的杀气,他的警觉性也高得出乎意料。外边那一队紧贴门外的侍卫都没一个人发现,他竟然能在他翻进窗内的一瞬间就已发觉,这不禁让林天炎冷笑出声。
趁他还没叫人之前,他疾步走到了桌旁,并不下跪行礼,也不做任何反应,只是面向长椅上的男人微微一笑。一身黑色锦袍的他此时看起来煞有气势,能够在一国之君面前如此嚣张的,这整个景龙恐怕再也找不出二个来,就连乔凝心怕也是做不到。
“是你!”皱眉,他忍不住站起身来。
林天炎微微点头,“没错。”看着眼前这个容颜并没有多少变化的男人,他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多年不见,可好?”
都说当今皇帝昏庸无能,若是谁见了他这副模样,恐怕就不会再这样认为了吧!
有时候,隐藏久了,一切都会变成习惯。装傻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傻了,更何况是别人。
“呵呵。”故人来访,终是让他找回了一点点思绪,“多谢关心,我很好。”这是他那么多年来,头一次没在别人身前自称朕。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无需在意这些,他也不想把自己架在那高高的位置上。“你呢?一别那么多年,你过得可好?”
“还不错。”点头,林天炎上前走到了他身旁,站在一国之君身旁,他竟然一点也不逊色,那股浑然天成的霸气一点也不比皇帝差。
像是想到了什么,身着龙袍的男人不由得转过身看了一眼那桌上的东西,再看看眼前的男人,浓眉轻故,“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莫非是为了她?
想到这里,他忽然不安起来,莫非他一直都知道素儿的事情,并且隐瞒了他!
淡淡的撇了一眼那熟悉的画卷和牌位,林天炎低声说到,“如你所想,就是为了她的事情。”
“你都知道些什么?”迟疑片刻,他缓缓开口问到。
“很多。”定定的看着他,林天炎沉声说到,“但是却没能抓住最重要的。”可惜,当他知道的时候,师妹已经过世了,那是他毕生的遗憾,永远都忘不掉抹不了。
“你是说,说她离开的时候吗?”此事,他们心知肚明。
转身,他走到桌旁拿起那块牌位,看着那上边的几个字不由得自嘲一笑,“即便你错过了至少你还知道,可这些年,我什么都不知道。”二十多年了,他的记忆却依旧停留在原处,永远都抹不掉。
“那是你不愿意去知道。”冷冷笑出声,林天炎微微抬头看着他,“不是吗?”
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否则以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又怎会找不到一个人,更何况这个人一直都舍不得走,一直都徘徊在他的身旁,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又怎么会找不到。
只不过是他不愿意面对罢了!
“我对不起她。”略有哽咽,他竟然红了双眼。
背过了身去,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注视着他依旧伟岸的背影,林天炎不由得眸光一冷,“此时说这些,会不会太晚了点。”
确实晚了,可他当时就想说,但最终却没有去做。
深吸一口气,他轻声问到,“听说,她葬在青云峰上,你去看过她吗?”
“看过。”点头,林天炎一声喟叹,“不过…”不过,他那么多年都被楚飞骗了,师妹根本没葬在青云峰山后,而是一个更为僻静的地方。当他看到那一片一片的花海的时候,他都已经呆住了,那里的小木屋,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样的场景,师妹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他了,而且她一直没有变,可是最后为她达成心愿的却不是自己,也不是眼前这个曾经被他当作是劲敌的男人,而是楚飞,是那个稳重内敛的年轻将军。而他,却是在他们之后才认识了师妹,这对他们无疑都是莫大的嘲讽。
“不过什么?”浓眉轻敛,男子不禁转过身来,眼中满是焦虑。
“没什么。”已经过去了,就没有必要再提,他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此事。
看着林天炎,他再次问到,“那里,是怎样的?”
“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垂眸,林天炎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可他却是那般的不甘。当初他以为,师妹一定会幸福,他以为他的离开只是成全,却不想,却是促成了一场悲剧,而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最终落得个郁郁寡欢。
低头,他神色黯然,那么多年他都不敢,现在他还能吗?站在她的坟前,他会怎样!
沉思片刻,他终是自嘲一笑,“算了。我就不去了,她也未必想见到我。”
“那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你不觉得后悔吗?”侧目,林天炎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气。当年,他就是看到他这副神态,才忍不住冲上去狠狠的揍了他一顿,估计他也是这个世上唯一敢出手打皇帝的人,不过他却活得好好的。
“后悔。”仰着头,他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很后悔。”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害怕,当年他被父皇逼着接下了这个皇位,逼他放弃一切,不过他却用江山做威胁要求留下她,父皇当时是答应他了,不过他过后所用的手段,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比父皇,他永远差了两分魄力和阴狠,他永远做不到那么绝情,所以他败了,败给了自己。
紧盯他片刻,林天炎不满的别过头去,“不说这些了。”
“你今日来,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有。”重重点头,林天炎冷声说到,“你不该将楚飞打进大牢。”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就不必过问了,”说到这个,他立刻冷下脸来,一股掩饰不住的怒意猛的浮现眼底。
“你有资格过问她之后的事吗?她之后跟了谁又与你何干?”挑眉,林天炎忍不住出言讽刺。
淡淡的撇他一眼,男子并不在意他不善的语气,“我说了,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你就别插手了。”
“你打算怎样处置他?用那样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就地正法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待你的恩人,太过于卑鄙了吗?”
“恩人?”紧蹙眉头,他冷冷一笑,“此恩如何说起?”
“他收留了被你伤害的女人,他不计较一切的去保护她,爱护她,用尽心思抚平她的伤口,难道不比你强吗?”说到这些往事,他不免激动起来,竟忘了外边还有守卫的御林军。
站在正门外的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像是有人在说话。”侧过身来,他说得极为小声。
“是啊,里边不是只有皇上一个人吗,他在跟谁说话?”
探头朝里边看了看,他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摇头,“嘘,小声点,小心被皇上听见了,你没见他心情很不好吗?”
“是啊!从来没见过皇上那么生气,就连沉妃娘娘也不见她了。”他刚进宫当差没几年,在他的记忆中,皇上一直都是宠爱沉妃娘娘的,只要她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皇上都愿意去为她摘,却没想到今天皇上竟然将她关在门外冻了大半天,这可真是让人费解。
“好了,别说了,有什么状况皇上一定会叫我们的。”说罢,他再次站直了身子一脸正容,守在门外。
待门外的人不在说话,两人才冷冷对视一眼,林天炎缓和了语气沉声说到,“楚飞的为人你应该很清楚,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你也都是看到了,即便他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但他也是在尽力保护她,不要将自己的过去强加在别人身上,即便你是帝王也不能如此,否则只会让她更看不起你。”
“呵!”一声冷笑,他缓缓低头,“我不知道他是何为人,这些年我不过都是在混日子罢了,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过问。”
“以你现在的状态还有你刚才的警觉性,你觉得你说这话我会信吗?你只不过一直在欺骗大家而已,也是在欺骗你自己。”当年,若不是他太过优秀,试问他又怎会退出。“你不想她一直恨你吧!”
“为何要恨我?因为她跟他已经有了孩子吗?”一想到他们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的心就像是被虫子在咬噬一般,一寸一寸的被撕裂被奋下,疼得让人窒息。
孩子,那是他们曾经的梦想,她说过会为他生很多很多孩子,可最后她却跟别人有了孩子,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轻叹一声,林天炎终是垂下头来,看来楚飞猜测的果然没错,无论他怎样,他还是曾经的那个皇帝,他的本性始终不会变。
“知道我今天去了哪里吗?”那么大的动静,他没有理由不知道,可他却不在楚家,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昨晚楚飞去找了他,将事情全盘托出,并且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了他,不过,他却是拜托他去做一件很让他为难的事情,那便是去掘师妹的坟。人已死,却还要受人打扰,而且还是由他亲自去,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不过他却说出了他最担心的,所以他不得不去。
楚飞要他找的东西并不在主墓里,所幸他没有真正的打扰到师妹,可难免会触景生情,但是为了云绝,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伸手从腰间摸出一块方巾递到他身前,看到他惊讶的神情,他冷声说到,“看看吧。”
这个是当年西域进贡的天蚕丝巾,当时只有四块,他问父皇要了一块送给了她,却没想到今日还能在这里见到。手有些颤抖,他缓缓结果方巾拿到手中,柔滑的丝巾仿佛与她的肌肤一样细腻,碰到的那一瞬,他明显怔住了,似是又看到了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拿着丝巾为他擦汗的模样,似是又看见她的笑颜。
那么多年,那丝巾上竟然还余留着她身上的香气,深吸一口,他将丝巾缓缓展开,看到那两行字的时候,陡然睁大了双眼,“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宣宜年二月二十八,他清楚的记得,那天他都做了些什么。而宣宜年十二月初一,有一个孩子出世了,上边两个娟秀的小字——云绝。
原来,取名为绝并不是外公的意思,而是她的打算。
原来,那竟是他的孩子。
原来,他和她早已有了孩子,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就在刚才,他甚至还有一个龌龊的打算,他甚至还想将他的孩子置之死地。
“呵呵,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搞错了!”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他不由得冷笑出声,不过这次笑的却是自己。
无力的坐在长椅上,他不由得伸手用力搓了搓脸,悔恨的眼泪早已顺着眼角滴落,无声的哭泣,却比那能够发泄出来的要痛许多。
他并不是不爱,爱得也不比别人少,但是他却是那样的痛苦。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实在是太恰当了,他斗不过父皇,所以他最后妥协了。做了皇帝又怎样,他还不是一直将自己封存在痛苦中,浑浑噩噩的过了二十余年,永远不敢面对。爱得越深,就越发的患得患失,这就是他的性子,所以他注定要失去。
这么多年,他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可如今他才发现,他错得有多离谱,他对素儿的伤害有多深。
“那他,他知道吗?”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他已经无法抬头正视林天炎。
“你说云绝吗?”顿了顿,他又回答到,“他们都不想让他知道,我想你也不愿意主动承认自己的懦弱吧!”
“不知道好,不知道好。”像是在劝慰自己一般,他一连说了两遍,随后又说到,“他肯定不希望有一个我这样的父亲。”
“我也是这样想的。”丝毫不在意他此刻的想法,林天炎只说着他最真实的想法。
当年,若是他肯跨出那一步,他们之间的结局就不会是这样。他想不透,他真的想不透,如此优秀的一个男人,为何会在最后的时期退缩,为何会妥协,难道他真的很在意这个皇位吗?那为何他又一直荒废着他,从没认真的做过一天皇帝?
闭着眼,他沉浸在了他的思绪中。那个孩子他见过几次,他的名声他也略有耳闻,可是在他看来,他却不是那般的不堪。仔细回想他的一切,他的笑容,他的一举一动,他似乎觉得他的眉眼间都与他自己有些相似,甚至连嘴角挂起笑意的时候都与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对了,他过得好吗?他娶了乔家的小姐,他们两人相处还算融洽吗?”他得不到的幸福,他不希望他的儿子也得不到。
略微迟疑,林天炎缓缓说到,“他们相处得很好,凝心是个好孩子,而且…而且云绝也快要当爹了。”
“你说什么?”惊得不轻,他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却听到了门外人的问话,“皇上,您有什么吩咐吗?”
一愣,他赶紧扬声说到,“没有,有吩咐朕自会叫你们。”
“是。”一声干脆的回答,门外立刻又安静下来。轻叹一声,他赶紧走到林天炎身旁,原本暗淡无光的双眸瞬间又有了生气,“你说真的?他也要做爹了?”
太好了,老天待他真是太好了,他也很快就要做爷爷了。即便,即便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亲人,可能云绝也不会认他,可他还是忍不住高兴。
“好,好,真的太好了。”到时候,他一定要送一份大礼。
“好什么?”冷眼看着他,林天炎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你想将他的爹正法,试问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他不是他的爹,我才是。”
“你配吗?”他的话如针刺一般,让他猛地止住了笑意。
他配吗?
不配!
他有什么资格分享他的喜悦,他有什么资格自称是他的爹!
“所以,你想让我放了他吗?”恐怕,他暂时还做不到。
“你还是想让他去顶替你的罪名吗?”
摇头,他转过身去,却移开了话题,“这么说来,他们两只有一个孩子,便是那京城年轻的首富是吧!”
“云裳只是他们捡回来的孩子。”语毕,他明显看到他为之一震,即便背对着他,他也能想到他错愣的表情。“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那几年,他们都是清清白白的,楚飞没有碰她半个手指头。”
楞在当场,男子已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听林天炎又缓缓说到,“当年楚家老夫人不了解情况,只道她儿子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躺在床上病快快的,并且成亲七个月不足就生下了孩子,强逼楚飞纳安,不得已,楚飞才说她怀孕了,这个慌话一直延续了快十个月,他突然捡回来一个刚出生几日便被人遗弃了的孩子,所以才有了如今的楚云裳。”
这些,他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师妹对他,始终是放不下,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也忘不掉他,无法与别人重新开始,而楚飞却一直默默的付出,将她呵护起来,在她余下的几年里给了她最多的温暖,这也是他之后为何会帮助楚家的原因。
两人就这样愣愣的站在那里,静默不语,房中的空气也好似一下子就凝固了一般,就连他俩的呼吸声都感觉不到。两个卓尔不凡的男人,心中想着同样一个女人,站在同一处,就那样静静的站着,没有丝毫的反应。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双紧握的拳头终于松了松,他缓缓转过身来,抬眼看着林天炎,一丝自嘲的笑意浮在嘴角,“我是不是很可笑?人生半世,我都枉活了。”
“现在知道还不算太晚。”起码,楚飞和云绝还是平安的,“为了保护你们的孩子,他故作冷漠,将他送走,还有之后的种种,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他而已。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就像今日,即便我们都不希望这样,但还是要面对。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楚家,云绝不单是他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爱你们的孩子,胜过他捡回来的云裳,甚至胜过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每做一件事情,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云绝,只不过他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垂眸,他不由得轻声问到,“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那么无私吗?”他不信,或者说他不敢相信。
“你认为呢!”
一句简单的问话,不禁让他羞愧万分。低下头,他走开几步,“或许,或许可以。”只要是眼前这个男人嘴里说出的话,他永远都不会怀疑。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就由你自己决定。”
“多谢你。”今晚,让他震撼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何必谢我,要谢你该谢之人。”转过身,他垂眸说到,“如果你不希望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那么就要早些做出决定,凝心的身体不好,还在养胎,我不希望看到她出任何问题。”
“我明白。”或许,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注意向你告密的人。”冷冷说罢,他一个闪身便已消失,仅留下一室冷风和站在窗下那个落寞的男子。
东宫大殿内,一名穿着御林军盔甲的男子屈膝跪地,垂头静候命令。
“紧跟着他,出了宫再动手。”高位上,那个俊朗不凡的男人微眯起眼,眸底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调出大队高手,他能在宫中来去自由自然是有些本事的人。”
“是,属下这就去办。”说罢,那人急匆匆的出了门。
窗外月色如水,寒风吹过,偌大个皇宫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冷意,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已有此按捺不住,早已跃跃欲试。
今夜,注定是个无法宁静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