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一更】
“人在里头。”
封西云也不知道为什么, 竟然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像是担心被陆沅君之外的人听到一样。
走过来的陆沅君同样用气声说话, 凑近这扇紧闭的门, 看了看封西云手里的枪,撞进去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这里是沪上,不是封西云说了算的就能算的地方。且即便是在运城, 也不能随意就闯进别人的家中去。
“要不我们还是敲门吧?”
陆沅君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个解决眼前困局的方法。
敲门?
封西云愣了愣后,把枪收了起来。
站直了身子, 还真的抬起了胳膊, 右手握成了拳头,咚咚咚在门上敲了三下。
“有人吗?”
顺便问了一个他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从地上鞋印脚尖朝门内的方向来看, 里头是一定有人的, 封西云非常确信。
敲过门后, 封西云拉着陆沅君退后了几步, 拉开了和这扇紧闭的门的距离。担心来开门的会是什么疯疯癫癫的家伙,满头凌乱的发,胡子蓄满了整张脸, 甚至还在上头粘着昨天夜里吃剩下的隔夜饭。
这附近的几处宅子也都已经废弃, 并没有住着人。院子里除了偶尔吹来的风声之外, 并听不到别的动静。
四周静的骇人, 陆沅君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稍等!”
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了年轻男人的声音,语气轻快,带着雀跃和兴奋。
虽然封西云早就知道里头有人, 但当真的有声音从里头传来的时候,还是让封少帅的手心冒出了丝丝的冷汗。
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呢?怕不是疯求了。
屋子里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出,瓮声瓮气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一直在门的另一边停下,依旧听的不真切,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咔哒。”
另一边的人按下了门的把手,弹簧扣分离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紧闭的门被从里头推开,黑洞洞的屋子仿佛是要把外头的光吸进去一样。搭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上头结了一层细细的薄茧。
少爷和小姐们的手上是不会有茧的,至多像封西云一样,在托着枪的虎口有小小的一片。或是像陆沅君一样,在握钢笔的一处,也有小小的一块。
这个人的手上,随处可见细小的伤口,断然不是养尊处优之人。
可当目光向上,从这人的手背移到手腕处的袖口时,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从衣裳料子的光泽来看,又是个‘文明’的人。
在陆沅君和封西云陷入疑惑的时候,门后的人终于显露了真容。
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眼中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他一手把门推开,另一手挡着自己的脸,口中嘶了一声。
“可真晃眼。”
即便院中已经没得什么光线,昏暗如傍晚了。
长时间待在暗室里头,青年男子的眼睛在几分钟之后才终于适应了白日的光线。他也放下手,抬起头,回看向了封西云和陆沅君。
几乎是在把目光投向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同时,男人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指着封西云的胸口。
“我认得你们!”
说完这句之后,男人又皱起眉头,双唇嗫嚅了许久,也没有回想起封西云和陆沅君的名字。只知道见过找上门的这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指尖点在太阳穴的位置,他缓缓地低下头,余光恰好瞥到了陆沅君手里捏着的照片,想起来了。
是在照片里见过。
他侧过身,彬彬有礼,给封西云和陆沅君留出了进门的空隙。
“虽然不知道你们找我做什么,不过可以进来说。”
封西云和陆沅君双双朝着屋内望了进去,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谁知道里头放着什么东西呢。
即便按现在来看呢,徽商跟人沟通也不是疯疯癫癫的,还算的上有条理。可他们仍然没有赌徒心理,不愿意进去。
“在这里谈谈便好。”
封西云拒绝的十分干脆,紧紧的盯着眼前男人的动作。只要他稍有不对劲,封西云就会把人拽出来,反手按在墙上。
“也行吧……”
男人并不坚持,见封西云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身形瘦削,可上臂的位置把西装的袖子撑了起来,好像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走出门外后,他伸出了右手,冲着封西云和陆沅君行起了西式的握手礼。
封西云做样子一样握了握后,男人又把手移向了陆沅君。陆小姐双手缩在身后,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去和他相握。
“徽商,曾兰亭。”
男人介绍着自己,并没有因为陆沅君的冷漠就收回手。
“我还以为新政府之后,就不再有士农工商一说,我们商人也能登大雅之堂了呢。”
怎么听也不像是个疯子啊?
但霍可灵的忠告仍旧回响在耳边,让陆沅君好一番纠结,最后才把手伸了出去。
曾兰亭不轻不重的握住了陆沅君的手,正待放开的时候,突然反转过陆沅君的手背,弯下腰凑了脑袋上去。
封西云立刻上前,把他拽到了旁边。差不多得了,还整出吻手礼了?
被人强行拉开后,曾兰亭的脸颊上闪过微红,但红晕很快便消散而去,换了副严肃的面孔。
“不知二位登门拜访是有何事?”
曾兰亭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并不像疯癫的人。
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开始怀疑霍可灵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眼前这位叫曾兰亭的徽商,并不像是需要动用武力驱赶出门的那一种。
而恰好在他二人陷入怀疑的时候,又是一阵微风吹来,身后晾在绳索上的照片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随风摇晃的人头,让陆沅君与封西云又找回了理智。
“这是什么?”
在没有合适的解释之前,不管曾兰亭看起来如何端正,如何像个寻常人,他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眼里都是个疯子。
“都是我拍的照片啊。”
曾兰亭满脸的无辜,在看到照片之后,竟然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得意与自豪来。
“都是我亲手拍的,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曾兰亭抬起脚步,越过陆沅君和封西云,走进了他人头攒动的照片海洋之中。
陆沅君和封西云快步跟了上去,担心把这个人给跟丢了,没问清楚他手里为什么会有自己照片之前,陆沅君可不想把他放走了。
曾兰亭快步走进了大头照片的海洋之中,时不时的还有停下来,在他所拍摄的照片前驻足。
而看到陆沅君和封西云跟上来以后,他左右手中各拿了一张照片。
“看出里头的不同了么?”
曾兰亭冲着封西云和陆沅君一起问到,满脸的期待,等着他们说出自己所期待的答案。
两人朝着他手中的照片看去,左手上照片里的人神色呆滞,双目空洞。右手中的则大不相同,照片里的孩童笑容爽朗。
区别可太大了。
“一个像死人,一个像活人。”
陆沅君开口,给出了曾兰亭一个答案。
从曾兰亭听到之后的神色变化来看,他对陆沅君的答案非常满意。
只见他先是抖了抖那张目光空洞的照片,忽略掉了没有回答出问题的封西云,整个人转向了陆沅君。
“这张,用的是以前的照相机,个头大不说,曝光时间还长。”
曾兰亭给陆沅君解释着。
“没有谁能把一个表情坚持那么久的时间,所以照出来的人像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他嫌弃的把照片重新挂在了绳子上头后,改为双手捧着那张封印着孩童笑脸的照片,眼神里尽是要溢出来的痴迷。
“这些就不同了!”
曾兰亭往前走了几步,把照片送到了陆沅君的手中,指尖点在孩童勾起的嘴角上。
“我造出来的新相机,体积小容易携带,曝光时间只要短短一瞬间,就可以定格每一个人的脸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曾兰亭大手朝着身后一挥,那些或哭或笑的人头非常配合的随风飘摇着。
陆沅君和封西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进了院子以后,照片上人的表情越来越生动,从一开始的麻木,到了后来栩栩如生。
原来是技术进步了。
这样一想的话,整间院子仿佛也没那么恐怖了,眼前的徽商曾兰亭,似乎也不能继续用疯子来形容了。
新的判断自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脑海中升腾而起,曾兰亭不过是个为了改进相机技术的新青年罢了,或许稍稍有些怪,但总体上来说,应该是好的。
霍家老爷子也真是的,不把人了解清楚就赶出去,太不像话了。想来应当是霍家老爷子年纪大了,思想跟不上如今的时代了。
“洋人都做不出来的东西,我做出来了!”
曾兰亭在原地转了三个圈,直把自己都转晕了才扶着柱子停了下来,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口中念念有词。
“我做出来了!”
“他们爱买不买,反正我做出来了!”
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看来,眼前的曾兰亭并不像霍可灵说的那样瘆得慌。而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技术性人才,刚刚解决了一个非常重大的技术问题,却没有得到他应有的尊重。
“如果我买呢?”
陆沅君离开了封西云身侧,上前几步,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曾兰亭。
“你把工厂搬来运城怎么样?”
陆沅君一口气抛出了两个问题,曾兰亭扶着柱子抬起头,从陆沅君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果断而坚决的摇头。
“运城?我才不去运城。”
曾兰亭拒绝的十分干脆,出乎了陆沅君的意料之外。
“那我能问问为什么么?”
如果是厂房,地皮,职员薪资的问题,陆沅君以为她可以在回去以后帮着解决。
毕竟就像霍克宁曾说过的,以后运城归她来治,陆沅君说话是算数的。
父亲只在运城引进了沪上的地产,和不少的商户,看似经济繁荣,但实则并没有不可取代的工厂。
纺织业看齐鲁大地,新式的矿业又都集中在黑土地,运城除了有条铁路,真的要啥没啥。如果能把曾兰亭和他的新技术搬到运城去,陆沅君相信会有不错的前景。
“为什么?”
曾兰亭随手抽下了一张照片:“三个运城的人也没有沪上多,为了这些不同的面孔,我也当然要留在沪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曾兰亭鼻尖皱了皱,颇为嫌弃,仿佛陆沅君的运城是什么穷乡僻壤一般。
曾兰亭蹲在了地上,双手把照片抱在了怀里,头也跟着低了下去。
陆沅君还想上去劝劝,说说运城的好,试试看能不能让曾兰亭改变主意。
但封西云在陆沅君蹲下身之前拦住了她,把心急的陆沅君拽到了身后,小声凑在陆沅君的耳边。
“我觉得他不大对劲。”
陆沅君被封西云的一句话点醒,蹲在地上的曾兰亭似乎是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
“我小的时候母亲走了,父亲找来了一个会摄影的洋人,他带着巨大的木头架子,还有能亮的刺眼的光。”
蹲在地上的曾兰亭把怀中的照片抱的更紧了,照片弯折,照片中的人本来生动的面容这会儿看起来像是地狱走来的阎罗。
“父亲把母亲的尸体放在椅子上,给她戴上项链,耳环,用手托着母亲的脖子。我坐在母亲的腿上,整整的坐了一上午。”
曾兰亭仍旧不停的嗫嚅着。
“我坐在母亲的腿上,那是夏天,她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想回头看看母亲,父亲却说不要动,动了以后照片便不清楚了。”
蹲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身上。
“曝光的时间太久。”
曾兰亭诉说着关于母亲的旧事,眼中却没有半点关于母亲的怀恋,所能看到的只有对相机技术的不满。
“现在不同,我造的相机不一样了。”
他把怀中的照片放在地上,用袖口铺平被自己卷出的褶皱,手指摩挲着照片中人的嘴角和脸颊。
“我造的相机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