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山居(1)
次日,天光晴好,碧空如洗。
谢尧亭带陈絮去了城郊的竹溪山爬山,林槐同行。这里山气清新,遍植翠竹,山涧多清泉小溪,因此得名。后山有一间寺庙,住持清和禅师与谢尧亭相熟。冬日山景难免有些萧条枯索,参天古木的枝条都是灰褐色的。
撩雾初散,远处青山隐隐。一条石板铺成的阶梯随山势蜿蜒。
节假日,户外活动的人很多,山道上的游客三三两两。刚开始地势平缓,还有小朋友不停的上下打打闹闹。陈絮兴冲冲的,蹦蹦跳跳的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快步拾级而上。
谢尧亭一身休闲装扮,斜背着挎包,带了简单的行李,施施然跟在后面。
陈絮很开心。
她站在高处,双手交汇在头顶上,冲谢尧亭挥了挥,笑着催促他:“你们快点啊。”
山势渐渐陡峭。灿阳当空,微风轻拂起她的发丝。她光洁白皙的额上微微沁了汗,眼睛亮晶晶的,轮廓像是镶了一层金边。活力十足的少艾之年。
谢尧亭无奈笑笑,一手撑在膝盖长出一口气。
林槐一屁股坐在阶梯上,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烟,点燃了,捏在指尖,喘着粗气摇摇头,“不行了,我这把老骨头特么的要散架了,得停下来歇歇。”
陈絮灵巧的跳上两级台阶,双手扣在唇边,握成喇叭状,大声说:“那我去前面等你们哦。”
她又看一眼低处的谢尧亭。
他仰着脸,唇角噙着温和的笑容,微微侧身站在道路旁,给其他行人让了道。他冲她轻轻摆了摆手,用口型说去吧。她这才安心的转身。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全身心的信任。
林槐仰头看他,嘲讽的呵笑了一声。
他轻轻掸了掸烟灰,问:“你这究竟是心泛滥,还是真的情不自禁了?”
谢尧亭一怔。
事实上,他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被林槐略带讥诮似的问出来,仔细一想,竟然会有一瞬间的意外。年纪与道德,罪恶感与愧疚,这些都与他传统保守的三观相背离,以至于他从未往风月方面联想过。
谢尧亭沉默片刻,平静道:“我心泛滥,帮她只是为了做慈善。”
林槐不以为然,耸耸肩,“待会见到菩萨,但愿你也能……心口如一。”
谢尧亭没有接他的话。
他重新迈开脚步,淡淡道:“走吧。”
林槐站起来,在垃圾桶上掐灭烟卷,突然说:“我见到叶茯苓了。”
谢尧亭脚步一顿,随口问了句:“她不是出国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槐觑了眼他的脸色:“前阵子吧。上周聚会时见到了。”
沉默无话。
他也曾有过鲜衣怒马的青春年少时光。也曾听她亲口承认和别人在一起,也曾因而伤,食不下咽,漫漫长夜辗转反侧,失眠到天亮。能一直下去,才能算是用情至深吧。长情与寡情,有时候也只是一刹,想通了,便能释怀了。
陈絮半途又折返回来了。
她背着双肩包,手中小心翼翼的举着一只在路边小摊买的竹筒糯米粽子。
清甜的香味简直迷人。
“这个好吃的。你尝尝吧?”她很殷勤,满心愉悦递过来。
谢尧亭很给面子的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唇角微微上挑,抬手极其自然的替她摘掉了唇边粘着的半粒米。
他低声笑道:“中午寺里有素斋,全部都用竹子入菜。有一道是用糯米、竹笋干和豆腐,加酱油蒸熟成的饭团,你一定会喜欢吃的。”
陈絮很期待,点点头,“嗯。”
林槐从他们身边经过,装模作样的大声咳嗽了下,无语。
攀至山顶,有一间古旧的教堂。游客大多聚集于此。穿过竹林,通往后山的路愈见清幽。古木参天,迂回曲折,落叶与尘埃铺满山道,有一种颓废萧瑟的美感。
水岩寺是一座两进的庭院,因山势而建。
墙砖是灰色的,角落里蒙着一层绿色的苔藓,有种斑驳的岁月感。门开着,中庭栽一颗百年的香樟树。穿青灰色僧袍的小师傅正握着一柄笤帚打扫落叶。看到谢尧亭,他往外迎了几步,双手合十,招呼道:“居士到了,住持已经恭候多时。”
小师傅又道:“两位施主请随我来用斋饭。”
谢尧亭也双手合十还礼,低声道:“有劳了。”
他侧过脸,又低声安排陈絮,“我去给清河禅师诊脉。你吃过饭等我一会儿,晚上我们住在山上。”
陈絮连忙点头,“嗯,好的。”
寺庙后院是僧人居住的厢房。毗邻一片茂密的小竹林,竹影潇潇,映在窗上,别有一番山居趣味。
吃罢斋饭,林槐自来熟的去后山菜地劳动。
陈絮在正殿前的阶梯上坐了一会儿。殿内有厚重的檀香味道,还有僧人在蒲团上打坐做午课。远离都市的喧嚣,周遭难得寂静,能听到鸡叫鸟鸣,甚至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炉上的铸铁壶咕噜咕噜的冒着白烟。
一室茶香。
谢尧亭说:“病情控制的很好。肿块没有再继续变大,我再调整个方子。还是跟上次来时一样,我建议您能下山一趟,用西医的方式做个全面检查。”
清和禅师发须皆灰白,宝相庄严。他徐徐说:“生死有命。阿弥陀佛。”
谢尧亭不再多言。
静默片刻,清和禅师缓缓开口,问:“居士似有难言之事?”
谢尧亭低头抿了口茶水,清静的眸中有些恍惚神色。他低声道:“红尘男女的世俗之事而已,不值一提。”
禅师慈祥一笑,“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谢尧亭垂眸静默了会儿,“她还不知道。”
他顿了顿,“她算是我的小辈,年纪还小。这让我有罪恶感。”
山里黑的早,傍晚的寺庙黑灯瞎火的,只有单调的静谧。
月亮爬上来,一味的冷。
陈絮点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虔诚的对着供奉的佛像拜了三下,插在主殿外面的青石鼎炉里。她双手合十,将心中所求低声念出,“我希望,能快些长大。我希望,他能健康、平安、快乐。我希望,他能喜欢我。我还希望,能有个家。”
“呵,都像你这么贪心,菩萨怎么忙的过来?”
殿宇中的黑暗角落突然传出一把冷峭的声音,冷淡,又讥诮。
陈絮被吓了一跳,惊慌的望过去。“是谁?”
周弋从黑暗中走出来。佛像前供奉的莲花灯影影绰绰的,青影摇曳。他很高,又瘦。身上也穿灰蓝色的僧袍,手腕执一串小叶紫檀的念珠,衬得皮肤更白了。有头发,额前的刘海有些长了,遮住了眉毛,神色郁郁。
一时之间,陈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又问了句,“你是谁?”
他说:“周弋。”
“你在这里做什么?”
“养病。”
陈絮站起来,疑惑道:“养病?”
他说:“对,心脏病。佛寺里教人清心寡欲,最合适了。”
陈絮“哦”了一声,只当他随口胡诌,根本不信。
周弋走近了,她才看清楚,真是金玉其外的上好皮相。
年龄大概与她相仿,皮肤白,鼻梁高,眼睛十分深邃,看人的神色便带了三分浑然天成的凛冽。他长相是那种偏欧化的乖张,身上的僧袍衣襟都是中式而含蓄的。
偏偏却又协调的很。
陈絮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好,也不欲多谈,转身欲走。
周弋养病期间无聊的很,每天在寺里除了打坐是念经。她瞪大眼睛的样子,很是天真无邪,还蛮有趣的。
他拦住她的去路,“你问完了,该轮到我了。”
陈絮不太想理他,十分灵巧的转了个身,企图从另一边的缝隙中挤出去。却没想到周弋手上的动作更灵活,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拧了回来。
陈絮叫嚷了句,“你放开我。很疼的。”
谢尧亭从后院厢房走过来,蹙眉站在阶梯下,“小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