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山雨欲来。
大巴车停在了乡政府门口。
从高速下来,一路颠簸。陈絮下车站在原地观察四周。饶是她早做了充分的心里准备,还是被眼前贫困偏僻山区的现实状况震撼到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场景像是突然被按下黑白切换键。
偏僻、破落、荒远、萧条……这些具象化的形容词完全不够用。
于从小在现代化都市长大,而且满脑子充斥罗曼蒂克主义桥段的陈絮而言,对山村这样词汇的理解只能来源于电视和络。她想起新闻中曾经报道过的“天梯村”,但道听途说跟亲眼所见又是两码事了。
陈絮的目光追寻着谢尧亭,他正在一旁与出来接待的人对接,有条不紊的清点完物资。再指挥人将捐赠的书本文具和药品分门别类的转移到村子派来的牛车上。虽然沉默,但是一旦开口言之有物,像是天生的统帅。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谢尧亭也看过来,四目相对。
他安抚似的对着她笑了下。
江思邈背后一把黑色的吉他包,走到陈絮身边,主动问:“吓到了?第一次来都这样的。”
陈絮没有立刻作声,却是在用沉默掩饰心中的惊讶。
张粤西已经去稍远的周围溜达了下。
他仰头看看眼前摇摇欲坠的一栋土屋,又看一眼旁边同样摇摇欲坠的木质牌匾,咽了一口唾沫,低咒道:“操,出门前我还跟我妈说,我去春游了。”
队伍稍作了修整,简单吃了点东西,紧接着出发了。
从乡政府通往田家庄,只有唯一一条狭窄的山道。
夏意深深,道路蜿蜒崎岖,两侧覆满蕨类灌木,站在山脚下远远望过去,像是从蕴蕴藏藏的山顶垂下的一条绿色丝绦。半山腰飘着几缕影影绰绰的灰白色炊烟,是村子所在的位置。
陈絮背着双肩包,里面装了简单的行李。
谢尧亭原本在队伍的最后,他渐渐加快脚步,赶上来与陈絮并肩前行。
“累不累?从这里走过去要差不多三个小时,而且都是很陡的上坡路。”
她摇摇头,“不累。”
谢尧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
她仰着脸看他,因为懵懂而本能发问,“那政府为什么不把田家庄挪下来呢?”
谢尧亭沉默片刻,认真解释道:“从山上到山下,说起来很容易,但实际做起来工作量太庞大了。尤其是教育、业资源方面的严重短缺,只靠政府,太难做到了。”
陈絮嗯了下,点点头,深以为然。她觉得自己提的问题有点太浅了。
谢尧亭叹口气,扶着膝盖在原地歇了片刻,语气平缓,“……另外,从中国人传统思维来看,一个层面是落叶归根,故土难离。还有一个层面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经济学上有个搭便车现象,等着吃国家救济而不主动工作的大有人在。”
层峦叠嶂的远山被雾气笼罩,稠密的树冠在山风吹拂下,颤巍巍的晃动。谢尧亭目光怔忡的望过去。一时无话。
陈絮心头莫名沉重了几分,又问:“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谢尧亭脚步不停,轻描淡写的开玩笑:“跟你现在的感觉应该没什么差别。”
陈絮重重地叹口气,“说实话,我……有点恐慌。”
他侧过脸看着她,轻轻笑了下,“这么严重。”
陈絮:“……我以前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来到这里,突然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还有人连最起码的温饱都达不到。”
她扯着唇角,自嘲笑道:“以后,失去理由,不能继续矫情的自我催眠了。”
谢尧亭看了眼释然的陈絮,轻轻挑了挑眉。他的眼角有浮薄的笑意,语气中带着不自知的矛盾和轻愁,“多经历些……对你是有好处的。趁还年轻,去远方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声音低低的。
余音不停地回荡在陈絮左侧心房,仿佛有了实体,在山野之间那种独特的带着泥土潮湿味的空气中碰撞,摩擦,然后才随着清风消散,飘到很远的地方。
六年前,有一对夫妻从上海辞职来到田家庄小学支教,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这间村小学只有不到四十个学生,却有完整的六个年级,除了基础课程之外还单独开设了音乐课。他们的教育理念里,认为艺术是基础审美的种子,音乐能为孩子们幼小稚嫩的心灵插上翅膀。
学生们已经收到消息,都跑出来在操场列队相迎。
他们年纪小,最大的才十二岁。眼神虽然是亮晶晶的稚纯,但许多都是骨瘦如柴,明显的营养不良。皮肤黝黑,身上穿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些孩子脚上还穿着那种古朴的军绿色的解放鞋,前面橡胶底与布料交汇处磨破了,露出脚趾头。
看得出来,这里的条件确实很艰苦。
领头的孩子见到江思邈,笑着冲过来,朗声喊了句,“江大哥!”
江思邈一把抱他起来,在原地颠了颠,然后放下他,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下身高差距,笑道:“长高了,也吃胖了。那……学习成绩提高了吗?”
徐沧华从教室里走出来,笑道:“小满这次的月考成绩很不错,数学英语都得了满分。”
小满转过头,与学生们一起喊,“徐老师。”
谢尧亭与他握手,左肩贴上右肩,轻轻拥抱了下,热情的打了招呼。他四下逡巡,摆手示意陈絮过来。
陈絮连忙小跑过去,主动自我介绍,“徐老师,我叫陈絮。”
林槐烟瘾犯了,站在一旁,指间夹着半只烟卷,笑的一脸意味深长。
徐沧华单手扶额,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传说中的……那个小姑娘啊。尧亭年纪大了,脾气也犟,你平时要多担待他啊。”
谢尧亭有些尴尬,低咳两声,皱眉提醒他,“……为人师表。”
陈絮:“他脾气很好的。”
一群人顿时笑作一团。
途中的惶惑与茫然渐渐被轻松和新奇取代。教室里有一架电子钢琴,是徐沧华的人章芸当年决定留在这里支教时带过来的,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山,却为孩子们的音乐启蒙打开了第一扇门。
陈絮一时兴起,坐在电子琴前用魔术一样的指法炫技,弹了一段李斯特。
章芸眼睛都亮了,有毫不掩饰的将她引为知己之意。
后来,陈絮回想了下自己小时候学的儿歌,弹起《种太阳》的曲子,招呼大家说:“来,我们一起唱歌吧。”
章芸笑道,“我们不唱这个歌。”
“那唱什么?”
孩子们异口同声的要求,“唱个《小苹果》吧。”
陈絮惊呆了,张大嘴巴,“啊。”
江思邈凑过来,开始拨弄他背过来的那把吉他,熟悉的前奏响起来,孩子们拍手附和,又唱又跳的,场面十分热烈。
张粤西打开随身携带的ipad,教孩子们打植物大战僵尸,大家都玩的热火朝天的。
晚饭定在村支书家吃。从学校过去还有一段路,山里天气多变,积雨云飘过来,突然砸下一阵雷阵雨。
一行人都没有带伞。
陈絮把手掌抬起盖在眼帘遮雨,一路小跑着踏着泥泞不堪的羊肠小道,总算到了村支书家,浑身淋了个落汤鸡似的。其他人都进去找地方换衣服。她站在堂屋里,翻了翻背包里随身携带的衣服,为难又挫败。
她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背包的布料不防水,经过大雨的洗礼,从外到内,基本湿透了。
谢尧亭走出来,递过来一条干毛巾给她,“快擦干头发,感冒才刚好一点。”
“嗯。”
陈絮接过来,握住发梢,迅速擦了几下,又偷懒似的停下来,吊儿郎当的搭在脖子里。
谢尧亭无奈摇摇头,他抬手从她脖颈上拿过毛巾,然后从头顶裹住她的脑袋,轻轻**着,总算替她把头发擦了半干。
陈絮得逞一样咯咯笑出声来,“……谢谢。”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低沉了声音,问:“……怎么不换衣服。”
陈絮身上只穿了一件出发前统一发放的白色文化衫,布料质地稀疏,加之被雨水淋的湿哒哒的,此刻服帖的裹在身上,很明显的勾勒出少女的体态曲线轮廓,连内衣都若隐若现。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意识的将双臂交互拢起。小声答:“……带的衣服也都湿了。”
本来不寻常的空气,因为她这个暗示性十足的动作变得更加暧昧了。
“冷不冷?”
陈絮说:“没事的,我不冷,湿衣服很快能干。”
须臾之间,谢尧亭已经把自己身上的衬衣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皱眉道:“你先穿着。这里都烧柴火灶,一会儿你去把衣服烤干了。”
陈絮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抬手按了下他眉心的褶皱,笑道:“你别生气呀。”
谢尧亭抓住她不老实的手指,握在掌心里,微不可闻的叹口气。
陈絮笑起来,抬起另外一只手主动牵住他。
他们之间距离变得非常近,执手相对而立,站在堂屋的门槛前。
这萧索古朴的村落之中,此刻只有单调的寂静,静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暮色四合,外面是绵密的雨幕,近处三两盏灯火,远处青山隐于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