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异地。
圣诞节前的几天。
陈絮拉着郭香香一起去附近的驾校报名,并很快通过了科目一。生活慢慢步入正轨,过程难免跌跌撞撞,但一切都朝着预定的方向积极前进。
谢尧亭回了江城。虽然人远在千里之外,但是两人每天都会通电话。
她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讲给他听。黄昏时的晚霞,灯海中的教室,操场上夜跑,食堂里的黑暗料理,喜怒哀乐,幼稚胡闹,她想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给他。
陈絮的性格骨子里狷介又执拗,于学业一途,给自己的压力很大。又因为年少时如飘絮般流离的身世,心事颇重,经常夜深难眠。
谢尧亭特意配了安神助眠的药茶包快递过来,定时提醒她喝。
为了哄她安然入睡,他会在电话那头读温暖平和的绘本故事。她塞着耳机躺在床上,听完了《柳林风声》,听完了《小王子》……他的声音耐心而低沉,等她呼吸均匀时才会挂电话。他像呵护一个小朋友,想把她没有得到过的统统补偿给她。
她的梦田遍植绿草,开满鲜花,没有四季更迭,永远春意盎然。
她几乎要溺毙在这无穷无尽的温柔之中。
周五傍晚。
谢尧亭下班之后应邀去参加一个应酬的饭局,车子被堵在高架桥上丝毫动弹不得,临道脾气急的司机不停狂按喇叭,他握着方向盘微微皱眉,无声忍耐着。
这座城,拥堵,干燥,空气质量经常全国垫底……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但是他生长在这里,奋斗在这里,父母亲朋在这里,责任也在这里,远离并非是一件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手机提示音响起。
陈絮发过来图片消息,点开来,是一张照片。笑容灿烂的女孩捧着一个手工制作的千层蛋糕,表层是一圈剖开的草莓摆成一颗心的样子。
紧接着是一个亲吻的表情。
谢尧亭像是被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不自觉的笑了下。
陈絮发来语音消息,“今天去参加烘焙协会组织的活动,现学现卖。”
谢尧亭回复:“看起来很好吃。”
她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堵车,一会儿有应酬。”
陈絮想了想,“那你答应我,尽量别喝酒哦。”
“嗯。”
蜿蜒成长龙的车流开始缓慢的蠕动,谢尧亭重新全神贯注的开车。她也十分体贴,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陈絮握着手机坐在宿舍的书桌前,内心有点难以言喻的怅惘。
她难以安之若素。
空间的距离感,甚至比年龄的代沟更让人无所适从,文字和语音始终无法表达感情的全部。大约是人类本性,她变得越来越贪婪,除了已经拥有的,他鲜活的表情,他们亲密的贴近,这些都是她这个阶段求而不得的。
郭香香站过来,倚靠在柜子门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絮看她一眼,“……怎么啦?”
郭香香叹口气,“求你件事儿呗。”
“什么事?”
“你知道王进吧。”肯定的语气。
陈絮一脸茫然的啊了下,“谁呀?”
郭香香登时俏脸绯红,晃了晃脑袋,“哎呀,就是那个体育特招生,前段时间在南滨路跑了全程马拉松,还上了校报的呀。我们上英文电影鉴赏课,他就坐在我们前面两排的过道旁的位子上。”
陈絮又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了下,还是毫无印象。
不过看郭香香的样子,她大致也猜出了几分。少女心事总是诗,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片月光地,就算岁月老去,再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黯淡的初恋。
“哦,他在追你啊?”陈絮歪着脑袋,故意问道。
郭香香嘴角微微翘起,但笑不语。
陈絮又道:“你还没说,到底让我帮什么忙啊?”
郭香香简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叙述一遍。
山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与美院即将举办一次学生联合画展,名单里的顶梁柱就是周弋。王进在校学生会当宣传部干事,负责作品归集及布展的一些琐事。他去找了周弋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说到底,这也是小事一桩,直接闹到学院老师那里,会显得他成事不足。
吃饭聊天时,郭香香无意间听到他的烦恼,就想暗自替他解决掉这个问题。
陈絮怔了怔,有些为难,“……我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迎面走来装作不认识,就算是茅坑里的石头,也不会像她这么又臭又硬,死活都捂不热。但是,她的整颗心已经完全载荷,每一个程序的指令都是谢尧亭,再也没有空间容纳任何人了。
郭香香攥着手指,低垂了眼眸,说:“……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帮他。”
她的性格不似陈絮那般自闭敏感。她是那种被拳拳爱意浸润滋养成长的女孩,一直活力十足,总是落落大方,任何场合都能侃侃而谈,仿佛与所有人都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陈絮从未见她这样落寞的样子。
“好吧,我试试。”
饭局定在一间装帧古朴拙雅的中式酒楼。
老板大概是个宋词狂人。包间的名字都是词牌名,从宴山亭到苏幕遮,内饰均按照字面意思布置,力求将附庸风雅做到极致。中堂的莲池摆了个财源广进的金蟾喷泉,浮萍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在顶上璀璨射灯的照耀下,碧意森森。
穿旗袍的服务员笑容得体,训练有素的在前面引路。谢尧亭无话,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三两步远的地方。
大厅里的卡座由亚热带宽叶绿植隔断,私密性极强。不闻推杯换盏声,只见绰绰人影。
越过大厅,转到雕花廊檐。大红灯笼挂在廊下,一溜儿在夜色之中排开,昏黄而迷离。繁光远缀天,依楼似月悬。倒也算是应景儿。
叶茯苓到的早,不太想进去跟那些人寒暄,就坐在角落里太师椅上抽烟。蓬松的齐肩短发,黑色一字肩毛衣,配一条长款的大红色包臀毛呢裙,踩一双十公分的细跟鞋。大衣外套随意搭在扶手上,丝毫不嫌冷似的。
看到谢尧亭,她很意外。
再望过去,藏青色的西装,蓝色条纹的衬衣,没有系领带,整洁斯文,眼睛里有暖意,脸上线条温和而轻松。再不可能是别人了。
她低着头,眉间溢上盈盈笑意。她摆手示意服务员退走,起身迎上来打招呼,“好巧啊。”
谢尧亭拧眉略一思索。
他向来通透,只是不爱过问经纶世务。三两下推敲猜测,便大致想明白了。沈老院长口里那个新药研发的投资人,大概就是叶茯苓。
叶茯苓扬了扬下巴,“你是去——临江仙?”
谢尧亭也浅浅的笑了下,低声应了。
叶茯苓心中感慨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她掐灭了烟卷,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盒名片夹,翻开来递过去,“……一直觉得你跟政商俗务完全不搭边,所以上次压根没想起给你。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思源药业,叶茯苓。”
谢尧亭接过来,一张素白的卡片,她的名字后面跟了四个字——执行董事。
他说:“我是替沈院长过来的。”
叶茯苓点点头,“他退休前,我们在他办公室见过一次,他说一定会找人跟进这个项目。”
“嗯。”
她问:“前段时间,你去过山城的中草药研究所了吧?”
谢尧亭的心情有些矛盾似的,低声说:“对。”
叶茯苓摆手做了个指引动作,笑道:“那么,请进吧。谢医生,我们边吃边谈。”
平安夜到了。
陈絮下午没课,吃过午饭之后,她跑去校园超市买了几颗苹果。都用玻璃纸包装好,看起来新鲜又饱满。当然价格也比平时贵了好几倍。
山城美院外有绵延不绝两公里的涂鸦墙。
路边皑皑藏藏的都是各种售卖颜料、画架、装裱、手工陶瓷制品的小店,小巷子里有许多个人工作室性质的画廊,看起来十分冷清,似乎一年到头都没什么生意。
艺术品市场跟古玩大致雷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据郭香香收到的准确情报称,周弋最近旷课严重,一直窝在这里的画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陈絮拎着一兜苹果,一路沿着阶梯爬上去。
山城氛围十分休闲放松,过了饭点,道路两侧的许多食店都已经偃旗息鼓,支起摊子邀请街坊邻居过去凑一桌麻将,打个血战到底。有些老板,就算生意上门也可能不愿意做。
陈絮走得累了,在一棵黄桷树下站了一会儿,目光四下逡巡。有个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抱住她的腿,“姐姐,姐姐……”
他穿着一条牛仔背带裤,白色毛衣,黑色小皮鞋,皮肤白白嫩嫩的,小手背上肉肉的,有很明显的小窝窝。
陈絮怔了下,她觉得他很眼熟,但一时之间就是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
小男孩说:“姐姐,弋弋在楼上。”
陈絮抬眼望了下四周,一栋红色的三层小楼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周弋抄着裤兜站在落地窗前,眼神冷冷的。他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上楼来。
她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被直接拒之门外。
陈絮牵着小男孩的手,一边照顾他上楼梯,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哼哧哼哧爬的很卖力,“周嘉树。”
来开门的是个面相很和蔼的保姆大姐,陈絮把那兜苹果递过去,跟着周嘉树叫了句,黄阿姨。客厅面积很大,复式结构,通顶的高度几乎是常规住房的两倍,显得很冷清。中间地台上摆了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
周嘉树翘着腿爬到琴凳上,一叠声招呼他,“姐姐,姐姐,我们弹《天空之城》吧。”
陈絮这才恍然想起,周嘉树就是那个在丽斯梅尔酒店跟着周弋的小尾巴。她试着用一种小朋友很容易明白的方式与他进行有效沟通,她猜测着问道:“周弋是你哥哥吗?”
周嘉树一脸懵懂的骄傲,重重的点点头,“嗯。”
陈絮心下难免忖度,他们的年纪差别至少十五岁。
黄阿姨端了水果出来,一边招呼她吃,一边寒暄着问,“今天的苹果比平时贵吧?”
周弋闻声出来,站在二楼的扶栏前,轻佻的撇过来一眼,没有作声。
陈絮看到他,照实回答:“嗯,挺贵的。平时论斤,今天是按个卖的,十块钱一个。”
周弋哼了下,没好气的接她的话,“这么贵,你还买来干嘛?”
陈絮也不遑多让,抬眼看着他,说:“我听同学说你生病了,一直不去上课,连人影儿都见不着,之前答应要交的联合画展的作品也没有按时提交,特意买了表达诚意的。希望你早日康复,早点交稿。”
周弋被她一本正经的揶揄噎住,默了片刻,垂眸冷声道:“上来。”
陈絮叹口气,硬着头皮踩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