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灯。
下午放学。轮到陈絮值日,她没有去学校食堂吃晚饭,留下来打扫卫生。
组长分配给她的区域是教室外面的走廊。
夕阳染红了云,天边像一幅油画。
收拾完,归置了簸箕和扫把,又给地面洒了一层水。
陈絮以手支颐,趴在走廊的扶栏上休息了会儿,这个角度侧过脸能看到操场。
四楼,居高临下,视野不错。塑胶跑道上,有三五成群结伴遛弯儿的,还有捧着小册子来回踱步,摇头晃脑争分夺秒背单词的。
一侧的篮球场,一群血气方刚的男生正在打球,场面热火朝天。
江思邈也在其中,他的身高优势十分明显,鹤立鸡群的。外套随意丢在一旁的地上,身上穿了件圆领的灰色毛衫,露出一截白衬衣的领子。鬓角一层薄汗,亮晶晶的。
察觉到陈絮注视的目光。
江思邈微微牵起唇角,满场的跑动更加积极了。他一把从同伴手里捞过球,传球,截断,抢篮板,盖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场边围观的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途经的女生,眼神几乎都有意无意的锁定在他身上。
张粤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锤了下他的肩膀,“够浪的啊,你今儿吃春/药了吧。”
江思邈下意识的望了眼走廊方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心情几乎在瞬间晴转多云,他拍开张粤西伸过来勾肩搭背的手,“滚蛋。”
“操”,张粤西气的不轻,一声低咒。
“走吧,去小卖部买饮料。”江思邈从地上捡起外套,抖了抖。
“你请啊。”张粤西笑嘻嘻的跟了上去。
陈絮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之后,拿出数学试卷,准备晚自习的时候做。拾掇书本的时候,抽屉里露出了牛皮纸袋的一角,打开来冒着热腾腾的香甜白烟,是校门口面包房新出炉的红豆面包,还有一盒牛奶。握在掌心里,是温的。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吃掉。”
发信人是江思邈。
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一点耐人寻味的东西了。
考完最后一场理综。
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开始了。
春节前夕,电视台策划了一个系列年夜饭的节目。
天河区是江城最万众瞩目的豪奢地段。清一色耸入云层的华厦起伏,统一规划的灰色马路与绿化带,仿若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迷宫。
五星级酒店在这里扎堆开业。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在春节的重头戏年夜饭上。
丽斯梅尔酒店也不例外,针对都市愈发普遍的亚健康群体制定了养生的主题,随即推出了许多配套的项目。
天晴舒朗。午后,橘色与淡青色交融在天边。
陈絮照例乘地铁来到咖啡厅。门口的led屏幕展示栏,有高端食疗养生论坛的宣传海报,路线指示是在酒店二楼的圆形报告厅。
主讲人的名字很熟悉,谢尧亭。
陈絮的脚步一顿。看时间还来得及,转脚去了报告厅。进程已经过半,她偷偷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落了座。
讲的内容是元人忽思慧《饮膳正要》中的食疗方。
阵仗挺大。
两百多个位置的报告厅几乎座无虚席。最前面一整排的摄像机,有各地电视台的标志。主讲席后是imax的环形屏幕,顶灯闪耀,璨若星河。
谢尧亭穿一件藏青色的正装西服,里面是灰蓝色的净色衬衣,领带上点缀了细碎的蓝色花纹,面色沉稳又愉悦,十分得体的意气风发。
最终也免不了回到年夜饭这个主题上。
丽斯梅尔酒店新推出了一套菜单,其中有一道秘制猪肚包鸡。配料里有一味中药辣桑根。
有人捏着话筒提问,“谢专家,既然食疗这么神奇,加了辣桑根又能祛风暖胃护肝补肾,那是不是说,吃药膳的时候喝大酒,可以两下相抵消,不会伤身啊?”
谢尧亭淡淡一笑:“专家不敢当。不是有句话说,专家一出来辟谣,本来空**来风的事情也要信上个八/九分了。”
底下哄堂大笑。
几句话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尴尬,恰到好处的自嘲往往源于对自身专业的绝对自信。
他说:“其实,所谓食疗、药膳、养生,也只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需要改变的无非都是个人的生活习惯。中医秉持的理念是七情伤身,如果在调理身体的过程中,仍旧酗酒、妄怒、纵欲,气血终归无法调和经脉,最终还是无用。”
场内互动气氛十分热烈。
陈絮赶着去咖啡厅换班,没听完。
讲座结束之后,谢尧亭去酒店的咖啡厅跟周恒打了个招呼。
这个讲座,是在周恒的邀请之下促成的。
人情债,总归是要还的。
陈絮还在弹琴。
坐在大厅中央的琴凳上,穿了件香槟色的小礼服,头发盘成丸子头。脊背挺直,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后仰,手指不停的穿梭在黑白键之间,琴声张扬而迅疾。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
她弹奏的很有气势。身后仿佛有一整支的管弦乐队。
谢尧亭被吸引,忍不住驻足了一会儿。
曲子的收尾节奏密集,陈絮处理很是潇洒利落。她长出一口气,手指轻轻抚上琴键,然后从琴凳上站起来。看到谢尧亭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笑意。
两人在附近临江的快餐厅落了座。
陈絮没吃晚饭,肚子饿的咕噜叫。还不忘解释:“我在这里做兼职琴师。”
谢尧亭:“嗯,弹的很不错。”
点了纯正的美式厚底披萨,用木质的单柄平底托盘盛上来,上面焗了红肠和烤肉,料足,几乎快满溢出来了。切开一块,烤的恰到好处的芝士能拉出稠密的丝,香味喷薄而出。搭配的饮料是大杯的青橘柠檬苏打水。
年轻人对垃圾食品的抵抗力大概都是为负的。
服务生端上来的时候,陈絮的眼睛都亮了。胃部放空的感觉在食物的香气面前愈发明显。
谢尧亭是习惯照顾人的。他用饼铲托起一块放在陈絮面前,“吃吧。”
陈絮也不客气,拿起来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浓郁厚重的芝士味肆意在口腔蔓延,齿颊留香,食欲满足。她的鼻腔中发出满足的声音,眼睛都笑的弯成月牙儿。
谢尧亭的眼睛涌上毫不掩饰的笑意,“好吃吗?”
陈絮这才反应过来,微微羞赧的舔舔唇,“嗯,真的很好吃。”
他又递过来一块,“那多吃点。”
陈絮点点头,小脸被灯光映衬的红扑扑的,又欢喜雀跃的喝了一大口饮料。
谢尧亭有点累了,缓缓向后靠了靠,静静的含笑看她。
陈絮又吃了一大口,边咀嚼边问他,“你不吃吗?”
他摇摇头,淡淡一笑,轻轻低咳,“我不饿。也不太吃这些。”
他又笑了,捉弄她,促狭道:“也不太吃这些……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
谁知陈絮没顾上接他的话,听见他咳嗽,反而关切的问了句,“你背上的伤都好了吗?”
谢尧亭无奈摇头,“早不碍事了。”
她问:“那个患者的家属,后来怎么样了?”
“做了进一步解剖,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大概是在凌晨三点,所有人的精神防备状态都是最弱的时候发生的。这件事,护工是有责任的。严格来讲,医院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错。”
陈絮很公正,“但是,医闹是不对的。打医生护士更不对。”
他眼里有深深浅浅的倦意,声音更加低缓沉静,“大环境是这样,国内的医患关系太紧张了,也没有具有公信力的申诉机制。最初的起因,或许也只是求而不得一个真相罢了。”
陈絮思索片刻,调侃道,“我们好像应该交换一下立场。”
谢尧亭挑挑眉。
陈絮说:“你一直都站在患者的角度,而我一直站在医护人员的角度在谈论啊。”
落地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海,灯光如繁星满布。江水汩汩而过,逐浪隐隐。他们相对而坐,又随意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谢尧亭问:“期末考试怎么样?”
陈絮咬着吸管,喝一口饮料,“还行。英语能考满分。”
他赞许的点点头,又说:“邈邈去美国他父母那里,过完春节才回来。”
她仿佛不愿多谈,“嗯,那很好啊。”
陈之韧带着魏薇和陈桐回老家躲债去了。
临走之前,魏薇又来过一次。无非也是同一个目的,话说多了,陈絮默不作声,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陈絮一连吃了整张披萨的三个尖角。
谢尧亭出声制止她,“吃饱了吗?剩下的打包带回去。大晚上的,积食了不好了。”
陈絮不好意思了,低了低头,“嗯,我吃饱了。”
节庆日前夕,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亮了起来。
仿佛不夜城一样,人山人海的,热闹的很。
灯海如星河,静谧如宇宙。
陈絮很开心。她一边走路一边跟着音乐轻快的节拍舒展了身体,架起姿势,横起手臂,绷紧脚尖,旋转,起舞。她冲身后跟着的谢尧亭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嘴里还打着拍子,“蹦擦擦,蹦擦擦,蹦擦擦。”
少女和华尔兹。
谢尧亭手中拎着打包的牛皮纸袋,也被她的快乐感染,勾唇一笑。
人群熙熙攘攘的。
陈絮退步走的时候,不小心跟人推搡了下,摔倒之前被谢尧亭稳稳揽住了腰。她纯净清澈的目光这样直接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周遭人声鼎沸停顿了几秒,空气都变得不寻常起来。一切都如梦境一样。
广场上有人燃放了孔明灯,数百盏灯齐齐升空,有一种宗教的仪式感。
极致的大气,带着神圣而磅礴的美感。
谢尧亭送陈絮回家。
车窗开着,她趴在上面,脑袋枕着臂弯。冷风拂面,漫天灯火。未来仿佛近在眼前。她对着夜空许愿。那颗盼望长大的心蠢蠢欲动,难以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