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桅船。
雨滴稀稀落落的,撞碎在车窗玻璃上。之后越下越大,渐渐细而绵密。
夜雨笼罩下的整座城,像是素描本上的铅笔画。
因为疲倦,又吹了一路的冷风。
谢尧亭没有去父母家送年货。从超市回来直接开到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他的头昏沉的厉害,四肢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苍白的脸色甚至泛了点潮红,原本好的差不多的背伤也凑热闹似的,跟发烧一起来势汹汹。
他把车停在车位上。只想赶紧上楼,缩进被子里睡一觉。
电梯门缓缓关上,上行。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座机号。
派出所打来的。
陈絮坐在民警的对面,眼前一片阴湿的水汽。
警察到之前,高利贷公司讨债的人潮已经退去。她从超市做完兼职回去,刚掏出钥匙拧开门,被一群训练有素的人推搡着一拥而进,站满了整个客厅。
是陈之韧欠了钱。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知这个地址的。
邻居说,下午她不在的时候,几个丧门星似的的大汉,咣咣咣拍了很久的门。又蹲在楼道里抽了大半天的烟,是为了等她回来。
后来,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陈絮,吞云吐雾的询问陈之韧的下落。
他实在看不过眼,才用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夜深了,值班民警有些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日光灯明晃晃的,亮在陈絮的头上。雨夜,显得格外清冷。
“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那些人讨债的手段层出不穷。砸门砸玻璃,扔鞭炮,雇佣艾滋病人去堵门,敲开门泼屎撒尿呕吐的。我们出警去了现场也没用啊,因为没有任何冲突。”
他的右手不停的转着笔杆,询问:“他们打你了吗?”
陈絮摇摇头,低声回答:“没有。”
“家里丢东西了吗?”
一贫如洗,也没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贵重物品。
陈絮默不作声,相当于否认了。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毛衣外套。雨一直没停,气温低得很。她缩着肩膀打了个寒噤。实在是太冷了。
民警侧目,看了陈絮一眼。
她额前的刘海被雨淋了,湿漉漉的。俏丽年轻的一张脸,微尖的下颌,眼睛漂亮又灵动,是很容易让人于心不忍的那种相貌。父母都不在身边,明明还是可以肆意撒娇任性的年纪,她却仿佛巨浪里飘摇的一片树叶,无枝可依。
他叹口气,恻隐之心占据上风,说了几句闲话,“这种事情,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躲。”
陈絮轻声嗯了下。
他瞟了眼墙上的挂钟,说:“来接你的人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值班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谢尧亭带进来一丝萧瑟的水汽。一贯平静安然的神色中有些显而易见的焦躁。陈絮茫茫然的抬起头,伤感让她的神情涣散。看到谢尧亭,她瘪瘪嘴,眼眶瞬间酸涩模糊起来。
民警站起来,问:“谢尧亭?”
“是我。”
他认真打量了下,忖度着说:“赶紧把你妹妹带走吧。最近先不要住在那个房子了。”
谢尧亭看了眼坐在长条凳上衣衫单薄的陈絮,微微蹙眉,抿紧了唇。
陈絮连忙站起来。
谢尧亭沉声问她:“你没事吧?”
陈絮小声答:“没有。”
民警絮絮叨叨的,一边整理口供,一边又把事情解释了梗概。谢尧亭接过来笔录,从头到尾认真浏览了一遍。然后才递给陈絮,让她签字,按了手印。
风雨之夜。天格外的冷。
出了门,陈絮全身都在发抖。她跟在谢尧亭身边,默不作声。
他看她一眼,抬手脱掉了自己的外套,然后不由分说的披在了她身上。拢住衣襟时,擦过她的指尖,触感凉得寒冰似的。陈絮的手一抖,暖意和他身上那种清苦的草本味道顿时将她包围。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雨刮器不停来回摆动,前挡风玻璃却没有一刻清晰。
谢尧亭的脸色很差,似乎是头痛。左手臂支在窗沿上,指尖轻轻抵着太阳**。一路无言,车子开的四平八稳。
无涯无际的苍穹点缀着华厦繁密的都市霓虹。这个世界到处铜墙铁壁似的,谁也无法成为谁的托付,只能独自上路。陈絮其实是能习惯孤独的,也在苛刻的训练自己心如止水。
民警问话时,她却下意识的说出了谢尧亭的联系方式。
陈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渐渐潮湿。她不经常在人前哭的。日子很累。有雨的黑夜,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滥,堵在心头。眼泪是唯一的发泄。
谢尧亭腾出一只手,把挡风玻璃前放置的纸巾盒递过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
他声调低稳,“没事的。”
仿佛有魔力一样。很简单,却很奏效的安慰。
陈絮渐渐平静下来。
他温声道,“今天太晚了,先去我家休息。”
本也无处可去。短时间的沉默。
“……家里有空房间。”他一边转方向盘,一边又加一句。
陈絮亦步亦趋的跟着谢尧亭走进电梯。两人站的很开。她的目光低垂,他平视前方。银灰色的电梯门缓缓关上,像是一帧文艺电影的慢镜头。
一室温暖。
谢尧亭去卧室拿了件咖啡色的卫衣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仔细安顿她:“洗手台的抽屉里有洗漱用品。浴巾是干净的,搭在架子上。吹风机在镜子旁。你淋湿了,赶快去洗个澡。”
陈絮接过来。看到他又在揉额角,抬眼问:“你身体不舒服?”
谢尧亭勉强笑了笑,“我有点发烧。”
“吃药了吗?”陈絮问。
“没关系,睡一觉好了。家里有配好的小柴胡汤药包,懒得弄。”
陈絮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医生也讳疾忌医啊。”
她又问,“药包在哪里?”
谢尧亭倚靠在厨房宽大的流理台前,看陈絮手法娴熟的拆开药包,把药材倒进电陶罐,加入适量的清水,开始煲药。
“你这个罐子,跟我家的差不多。分了武火和文火档,还能设置自动保温。但是保温时间长了,药渣又会把药汤重新吸收。一定要有人看着,还挺烦人的。”
她转身,与他深潭眼眸中的柔和目光对望。
陈絮:“有段时间,我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帮我妈妈熬药。”
谢尧亭无声的笑笑。有些困倦的撑了撑眼皮。
“你去睡吧,过会儿好了我叫你起来。”
他也不逞强,低声答应了,“好。”
转身的时候,微微侧过头,说了句,“谢谢。”
陈絮计算着时间洗了澡,换了衣服。卫衣是连帽衫,穿在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袖管长,卷了好几层,长度像裙子。隐约有刚洗过柔顺剂的味道。清寂,又温暖。
她站在厨房,把陶罐调成文火。
熟悉的草本药味,十分浓郁的弥散开来。
谢尧亭很快入睡了。卧室门开着,暗暗的亮了一盏壁灯。像是特意为她留的。他歪在枕上,鬓角的发丝贴在星空蓝颜色的床品上,身上落了大片的阴影。
陈絮很为难。进退维谷的站在门前。
他却好像有所察觉似的,眼皮耷拉了下,又撑开。脑子混混沌沌的,一团浆糊,难得还能回想起来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小絮。”他低低唤了一声,有气无力的。然后撑着身体靠在床头,被子滑下来,盖在齐腰处。他摸到遥控器,按开了床头灯。
陈絮连忙捧着托盘走了过去。
一碗褐色的汤药,一杯温水,热腾腾的冒着白烟。
卧室空荡荡的。摆设少,床沿很低,陈絮直接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来。单手托腮看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淡橘色的光倾斜而下,笼罩着两个人的身影。
雨声绵密,夜色中,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今天实在太晚了,我又没精神,还怕你不愿意。明天带你回家收拾点东西。寒假的这几天,住我这里吧。”
陈絮怔了怔。
他问:“学校留了寒假作业吗?”
她调皮道:“有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简称五三。”
谢尧亭微微蹙眉,“什么?”
陈絮唇角微微翘起,歪着脑袋看他,“题海战术的武林秘籍,最红的参考书。”
她眨眨眼,“五三像是笑傲江湖里的《葵花宝典》,高考好比华山论剑。真能吃透这套书,肯定能当上盟主的。”
谢尧亭被逗笑了。
她故意问:“你没有读过高三吗?”
他摇摇头:“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太久,不太记得了。”
他说:“我这个人很无趣的,从小是看书、学习、做题,高三那年大概也是这样过的。我父母反而希望我能去逛逛吧,甚至打架。”
谢尧亭侧着身,靠在枕上,昏昏欲睡,声音渐渐低弱缓沉。
陈絮起身,低声说:“你睡吧。”
她收拾好空碗和水杯,轻手轻脚的关了床头灯和壁灯,用口型默声说,“晚安。”
客房床具一应俱全。
陈絮睡不着,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厚厚的数学参考书。翻开那张素白书签的标识页。趴在床头,在另外一面抄写下一首朦胧诗,舒婷的《双桅船》。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