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同心阁中点着一盏孤灯,跳跃的火苗散发出昏黄的光芒,映在吴王完美的侧颜上。他坐在矮榻上,一只手支在扶手上,撑着脑袋,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则完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头发已经披散下来,垂落在肩上,有一种魏晋文人的洒脱风度,又不失天潢贵胄的优雅高贵。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涵因也无法单纯用胜利者的目光来审视这个人,她敛衽施礼:“听说殿下想见妾身?”
吴王抬起头来,看起来有些憔悴,却并无半分颓唐之色,那双桃花眼依然魅惑不减,对涵因粲然一笑:“来了啊,坐吧。”
涵因正襟跪坐在榻前的坐垫上,看着他,问道:“殿下可好?下人可有无礼?”
吴王看着涵因,一笑:“明明是你把我囚禁了,怎么你比我还要紧张?”
涵因笑道:“妾身不是紧张,而是尊重作为对手的殿下。”
“对手吗?……”吴王若有所思的看着涵因,微微颔首,也正襟危坐了起来,笑道:“你的确是个对手,不过现在看来,我意识到这点太晚了。”
涵因问道:“不知道殿下找妾身来所为何事?”
吴王说道:“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谋划的。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该不会还瞒着我吧……”
“殿下不安于做一个闲散宗室,在长安的时候妾身就已经知道了……”涵因笑道。
吴王笑道:“这我自然明白,可你如何悉知我的计划呢?为了这一天,我筹划了多年,卢时献的丸药早晚能查出来,这也罢了,李顺全这枚棋子,我埋了那么久,我真没想到,你会掐的那么精准。到底你是怎么想到的?杜篍是我的人没错,春药也是我让她下的,但是其他的事情她都不知道,便是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整个计划的?”
“卢时有问题,是卢昭到了西北的时候我推测出来的,卢昭说卢时和卢家二房都跟一个谢行远的商人来往密切,因此我便注意到了这个人。而且天圣教的黄妖道在被处斩之时,忽然忏悔,一下子让太平教名声大噪,我可不相信那是什么法术,这其中必有人操作,而且他还被引到皇帝身边,这便很可疑了。”涵因笑道:“后来查查,太平观最慷慨的施主便是谢行远,这难道是巧合吗?”
吴王听罢,点点头:“这的确是本王不严谨的地方。不过你又怎么知道谢行远是我的人,还有李顺全。”
涵因一笑,却没有把自己知道谢行远是什么人,并且掌握长公主名册的事情告诉吴王,只是笑道:“其实妾身也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是凭着感觉罢了,便叫人盯着谢行远,越发觉得他是殿下的人。殿下在晋王谋反的时候,提出不找北衙禁军,而是让刘公公到城外征调天武军,我便确定殿下一定跟天武军中之人有默契。”
吴王赞许的点点头,笑道:“夫人真是见微知著。那杜孺人呢?”
“其实,杜孺人来找妾身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她满身伤痕,说是王妃弄的,但我看她提到王妃的时候,虽然说的咬牙切齿的,但是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不出恨意,倒是说起殿下,她颇为动容,我便想她身上的伤是否是殿下的杰作?”涵因看着吴王那双桃花眼:“后来长生殿传出那种传闻,证实了我的猜测。”
吴王笑道:“这可是误会啊,本王从来不会对女人做那种事,她被打成那个样子,是她自己提出来要用苦肉计博取你的信任。当然我不否认会用些小手段增加情趣,不过绝不会把人折磨成那个样子。”吴王一向自诩最懂女人,他认为对女人动手是很没品位的事情。
“那么说吴王府消失了很多奴婢……”涵因挑挑眉,看着吴王。
吴王笑道:“每隔一段时间,本王就是让奴婢们出府。”
涵因笑道:“那我便相信殿下是惜花之人吧,但做上元节宫灯的事情还是让妾身知道,杜孺人是听候殿下调遣的。”
“哦?愿闻其详。”吴王饶有兴趣的看着涵因,仿佛二人谈论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对弈。
涵因笑道:“那龙凤呈祥宫灯最麻烦的便是两边的灯要按照顺序上下滑动,这样才能呈现龙飞凤舞的效果,那么最重要的是灯的架子,当初设计带改进这个灯,缀锦阁的师傅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给杜孺人的是一张设计图,虽然做起来并不像第一次摸索那么困难,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看看就会弄的,而杜孺人那灯在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做出来,必定动用了能工巧匠,仔细的研究。而一个小小的孺人,平日足不出府,又从哪里找到这等人,她却在上元节时做了出来,如果不是殿下在支持,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了。”
吴王“呵呵”一笑:“其实本来本王并没有想要用她,只是想让她勾引皇上不顾朝政,落下荒淫的名声罢了。卢昭早就发现长期吃他那种丹药的人比一般人经不住药的毒性,之前有人用了少量附子竟死了,他特地做了试验,果然如此。这次他新配的这匹丹药里面搀着少量砒霜,一般人吃了也并无大碍,但皇上再吃上一个来月,必定病入膏肓。只是本王等不及了,皇上要招崔濯和李明哲回来,他们回来了,朝局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了,况且晋王谋反一事,诸多蛛丝马迹,虽也不知道缉事府什么时候会查到我的头上,因此才让她想法子给皇上用春药,让皇上血气上行,加速毒发,然后用天武军逼宫,等到崔相、李相回来之时,事情已成定局,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了……只是没想到,惹来了你就多了那么多麻烦,早知道让杜孺人直接下春药,也许真没那么多事了。”
涵因的眉头微微挑起,笑道:“殿下真是坦率啊,在我这个受害者面前大言不惭的说你想要害我……”
“我本来没想过用你,这法子是杜篍想的,她说皇上决定以后都不吃春药了,她怕暗中下在酒杯中,皇上会察觉,万一有不对,太监宫女们也必定把宫中守的严严实实的,她便无法出去送信了。于是提出了这个方案,不仅可以绕开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而且皇帝是自愿吃下春药的,也不会弄出太大动静。为她去报信争取时间。”吴王说道:“本王并不想伤害你,不过恐怕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让皇上心甘情愿的服下春药,事权从急,便同意了。”
“何况,若是按照殿下的计划,天武军勤王,自然会发现妾身跟皇上的死撇不清关系,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你便可以用这件事跟李湛谈判,逼他默认殿下即位,不以此为借口兴兵。否则的话唐国公夫人谋害先皇,唐国公起兵,李湛就会立刻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他便会被动,我猜殿下是打着这个主意的吧。”涵因将吴王没有说出来的目的一语道破。
吴王噙着笑容,那双美目在涵因身上来回逡巡,说道:“没有跟夫人真正的合作,是本王的失误……”
涵因看着吴王笑问道:“妾身也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殿下。不知殿下可否为妾身解惑?”
吴王笑道:“到了这个地步,本王已经没有什么可瞒着夫人的了,夫人请说吧,本王一定无所保留。”
涵因问道:“殿下是如何煽动晋王殿下谋反的?”
吴王微微有些小得意:“不过用一些断章取义的小手法。晋王其实一直情绪不对,皇上望子成龙,对他要求严格,但他自己并不这么想,他总怕被那两个兄弟比下去,因此我便让人在宫里传流言,说皇上最喜爱的皇子是长子梁王。其实也不用多,就故意让他听到几次宫女太监的议论便可以了。晋王心高气傲,自然不肯亲自去查问,只能闷在心里。我已经从杜篍那里听到了皇上想要立晋王为太子,再召李明哲、崔濯回来辅政的事情,于是那天太皇太后举哀之日,皇子、宗亲们都有自己歇息的屋子,我让人把他引到我的屋里,故意让他听见我跟杜篍的说话,让他以为皇上让李明哲、崔濯回来是为了压制王相,给梁王做太子铺路。他之前一直怀疑皇上要立梁王的想法,此时便真的深信不疑了。”
涵因拍了拍手:“让人掉进自己设下的陷阱里,这招真是高明。”
吴王自嘲一笑,看着涵因说道:“夫人是在嘲笑我吗,我何尝不是跟晋王是一样的人,我太自以为是了,自己给别人设下局,却掉到了别人的陷阱里头……可见我不过是一个愚人……呵呵呵……”
涵因说道:“殿下并非输在智谋不如人,如此精妙的布局,可以说殿下机谋之深,妾身自愧不如,只是,可惜殿下一直没有真正的实力在手,就连天武军也是间接控制,因此殿下只能用此等阴谋成事,只是不论多高明的阴谋,一旦被窥破,那么一切布置也都成枉然了。”
吴王拍着桌子,击节赞叹:“夫人的这个论断才是高明,想不到你一介女子,竟是个推崇阳谋之人。”继而,他又低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那么多事情,不可能猜不出来我会对皇上下毒吧……”
涵因只是笑着,并没有接话,吴王也并没有等她答案的意思:“但你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懂医理的人都知道,一旦中毒,就要第一时间处置,可皇上明明毒发,宫里连个声响都没有,连我安排在太医院的人都没发现任何处置中毒的迹象,夫人处置了本王的谋划,却让皇上错过了解毒的时间……夫人是故意的吗……”
涵因笑笑,终还是说道:“有些事情自己可以做,有些事情决不能葬了自己的手……就比如弑君……”
吴王了然一笑,说道:“我明白自己输的原因了,罢了,如今只想向夫人讨个人情。”说着,摘下自己的戒指,将戒面一掰,那竟是空心的,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他将那些粉倒进杯中。
涵因瞪大了眼睛,想要叫人,吴王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道:“你既把我当对手尊重,就给我留下最后的尊严吧。我自命风流,死时有美人相伴,也算是老天待我不薄,我还记得多年前夫人在潼关驿吟诗的风采,今日不如再吟一首为我助兴……”
涵因吸了一口气,却终于没有叫出声来,看着他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她此时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名诗佳句都想不起来,倒是有一首扶桑的和歌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旋,她吟诵道:
“细细思量,此世非常栖之所,
浮生之迅疾微细
尤胜草间白露、水中孤月。
金谷园咏花之人,为无常之风所诱,荣华之梦早休
南楼弄明月之辈,为有为之云所蔽,先于明月而逝
人间五十年,比之于化天
乃如梦幻之易渺
一度享此浮生者,岂得长生不灭?
非欲识此菩提种,生灭逐流岂由心。”
……
吴王的身子渐渐僵硬,但那抹笑容却带着一如平常的魅惑和风雅永远的定格在他的脸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