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独占和保护

　　今年的夏天来得好像更早一些，文聪换上了夏款短袖校服，特意穿上他的新篮球鞋，没有背书包，吃着一袋旺仔小馒头，去上学。

　　还有几分钟才上课，教室里照常一前一后泾渭分明的两派，前排同学都在认真复习，后排几个差生凑在一起聊周末去玩什么了。

　　文聪径直凑到后排那一堆儿人里去，却发现固定班底曲燎原没有在。玩得好的一个男生朝前面努了努下巴，好笑地示意他往前看。

　　天天像个陀螺一样转着圈说闲话、影响周围同学复习的曲燎原，拖了椅子坐在宋野的桌边，竟然在向宋野请教数学题。

　　文聪：“……”怎么还跟真事儿一样。

　　打了预备铃后，曲燎原才拖着椅子回自己座位。

　　文聪回头看看，吃惊道：“我靠，你把卷子做完了？不是自己做的吧？”

　　“当然是我自己做的，”曲燎原露出骄傲脸，说，“你哪道题不会？来，我教教你。”

　　“哪道我也不会。”文聪道，“曲少侠，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曲燎原沮丧道：“唉，不做人也不行了。”

　　他把和宋野约法三章的事说了，道：“以前他住他家，我住我家，他说我我就躲回家去，现在躲都没处躲。他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学学呗，总没坏处。”

　　文聪揶揄他：“那你不想去当兵了？”

　　“那都是瞎说的。”曲燎原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复习？”

　　文聪拒绝道：“算了吧，我连四年级的数学题都不会做，我爸早给我准备好借读费了，等将来上高中，高中里也总要有我这种小渣渣，不然谁去衬托宋野光辉万丈的形象，你说是不是。”

　　曲燎原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道：“你别老是去酸他，听到没？”

　　文聪酸道：“听到了！他这一住你家去，看你俩亲的，我倒成外人了，他是去你家给你当童养媳了吗？”

　　“哎嘿，还就是我童养媳怎么了？你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欺负他，看我怎么收拾你。”曲燎原嘻嘻哈哈的。

　　“我呸，”文聪瞎说还要乱用成语，道，“去和你媳妇狼狈为奸，以后看我玩什么都不带你，你就哭去吧。”

　　他说这话，是觉得曲燎原坚持不了几天，以他对小曲儿的了解，最多学个三天，肯定要打回原形。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一个多礼拜过去了，曲燎原还在认真复习，每天早起背一篇英语作文，晚上睡前背三首诗词或一篇文言文，傍晚回家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要做宋野布置给他的各科典型习题，上下学路上还要随时被宋野提问：

　　“平方差公式？完全平方公式？”

　　“汉武帝的治国核心思想来源于哪个思想流派的学说？”

　　“雨伞单词怎么拼？”

　　“所有化学反应都能释放热量，这句话对不对？为什么？”

　　中考倒计时，二十五天，中考前最后一次大考，第二次模拟考试来了。

　　在五月初的一模中，曲燎原的总成绩451分。这次二模考试，他的进步非常明显，尤其是数学，过去时常六七十分，超常发挥考过一次九十，到这次摸底，他数学考了101分！总分486分！去年本市重点高中控制线是455分，曲燎原只要能保持这个态势，就能上重点高中了！

　　把高秀月激动得直要烧香敬祖宗。

　　曲大江专门买了排骨回来，亲自下厨，红烧排骨的香味在楼下都能闻得到。他系着围裙站在楼底下抽烟，每过来一个邻居和他客气：“炖排骨了？”

　　他就要马上和人家讲一讲：“听说了吗？我们家燎原考了486，差十四分就五百了！”

　　以至于曲燎原和宋野下午放学回来，一进家属院的院门，见着的所有邻居迎面就问他：“燎原考了486？真不错真不错。”

　　曲燎原一头雾水还有点害羞：“是……是啊。”

　　邻居又问：“宋野你考了多少啊？”

　　宋野道：“574 。”

　　邻居转头看曲燎原：“那你这分不太行啊，要好好学习听见没？怎么听你爸那意思，我还以为满分就是500呢。”

　　曲燎原：“……”

　　到家后，曲燎原冲他爸：“曲大江同志，你不要出去替我吹牛了，丢死人了。”

　　曲大江不解道：“丢什么人？怎么是吹牛？我儿子考这么好，还不让我夸夸了？”

　　曲燎原郁闷道：“算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吃排骨。”

　　只炖了排骨，饭还没煮好，还有俩素菜等高秀月去炒。高秀月给俩中学生先夹了几块排骨让孩子们先去吃。

　　曲大江坐在沙发上捣鼓手机。

　　宋野端着排骨过来，说：“叔，你也来吃。”

　　曲大江道：“你们快吃，别管我，我先发发短信，这就要到月末了，短信包再不用就要过期。”

　　曲燎原警惕道：“爸，你不是要给保卫科那些叔叔大爷们群发短信，说我考了486吧？”

　　曲大江被猜中了心思，还假装不是，说：“听你说的，你爸是那么无聊的人么。”边捂着手机屏回房间发。

　　曲燎原也很好骗，大声嚷嚷：“不是最好！”

　　他过了刚才被邻居鄙视的劲头，又有点骄傲起来。张老师上午还把他叫去办公室，好好表扬加鼓励了他一番。

　　“上回张老师说我表现好，还是春天下雨，我帮校工大爷一起搬花盆。”曲燎原n瑟道，“她教咱们三年了，头一次因为成绩表扬我。”

　　宋野只吃了两小块排骨，把碗里剩下的夹给了曲燎原，笑着说：“小曲同志，革命尚未成功，仍需努力。”

　　结果吃完晚饭，小曲同志奉高秀月的命令去楼下倒垃圾，一去不回。

　　宋野在房间里看双语对照版的《雾都孤儿》，看得有点入迷，刚开始以为曲燎原一直没回来，是在客厅里偷看电视剧，念在他二模考得还不错，就没管他，出来喝水才发现他没在客厅里。

　　他问高秀月：“高姨，小曲儿人呢？”

　　高秀月和曲大江还以为儿子在房间里学习，面面相觑，双双摇头道：“不知道，又跑哪儿玩去了？”

　　宋野道：“我去楼下看看。”

　　曲燎原这个话篓子，和邻居阿姨奶奶大爷大伯大叔们都能聊到一起去，下楼倒垃圾和楼下小杨奶奶聊六十年代饥荒年，都能瞎聊半小时。

　　宋野下楼一看，他们家有点裂开、又被高秀月用透明胶带粘住的垃圾篓，就靠墙放在楼道口，垃圾没了，曲燎原就没影儿了。

　　有几个小学女生在旁边跳皮筋，宋野记得其中一个的名字，前几天她爸给她抓了个小麻雀，系着爪子在院子里玩，被曲燎原三两句忽悠地放走了，后来反应过来，哭着回家找她爸爸告状，最后是不了了之的。

　　宋野叫她道：“笑笑，看见你小曲儿哥哥了吗？”

　　笑笑还记仇，不认曲燎原做哥，说：“看见了，曲燎原被文聪哥哥叫走了！”

　　宋野对她笑，说：“谢谢你啊。”

　　等他走了，跳皮筋那几个小女孩凑在一起聊：

　　“宋野哥哥好帅啊。”

　　“咱们院这几个哥哥就他最帅了。”

　　“我觉得小曲儿哥哥也帅，有点像逍遥哥哥。”

　　“曲燎原丑死了！宋野哥哥才像李逍遥！”

　　“好吧好吧。快到时间了，不跳了，我们回家看电视吧。”

　　“不知道今天逍遥哥哥能不能找到灵儿。”

　　文聪对曲燎原炫耀他玩魔兽世界：“我已经四十五级了，我师父满级六十级，昨天晚上他带我打副本，说六月份就要开放天灾副本，叫纳克……纳克沙琪玛。”

　　曲燎原疑问道：“沙琪玛？不是点心吗？”

　　文聪心虚嘴硬道：“反正肯定很厉害。你要玩会儿吗？我让你玩我的账号，你那账号一身新手装，不好玩。”

　　曲燎原道：“不了，我看你玩几分钟就回去，还得回去写作业呢。”

　　文聪道：“你都考四百八十多了，三中四中都能上，还写什么作业。”

　　曲燎原就有点得意，说：“那我就……玩一会儿？”

　　文聪道：“来来来，让你感受一下紫装有多风.骚！”

　　曲燎原刚操作了两下文聪的战士，就听见外面有人来，文聪妈妈说：“宋野来了。”

　　曲燎原一个条件反射，看看文聪，文聪反应也飞快，两人赶快互换了位置。

　　宋野和文聪妈妈说了两句话，就过来文聪的房间。

　　曲燎原和文聪假模假样地装作刚听见他来，一个比一个更做作的表情。

　　文聪：“宋野来了。”

　　曲燎原：“我、我就要回去了。”

　　文聪：“对对对，是我硬留着不让他走。”

　　宋野：“……”

　　演，你俩再演。

　　俩客人和文聪母子告别，一前一后走了。

　　文聪这才回过神来，暗暗后悔刚才的表现，干吗呢？宋野有什么好怕的？下次就要当他面教唆小曲儿玩游戏，怎么了怎么了？

　　文聪妈妈却忽然想起，问儿子：“聪聪，我听别人说小曲儿二模考了四百八十多分，你考了多少？”

　　文聪马上装聋作哑地回了房间。

　　他考了三百三，怎么了怎么了？

　　曲燎原灰溜溜跟着宋野，知道自己不对。

　　到自家楼下，宋野拿了垃圾篓，说：“倒个垃圾，倒了半小时，真行。”

　　曲燎原道：“我没玩儿，真的。”

　　宋野道：“我是不是得拿个绳儿，天天拴着你啊？”

　　曲燎原：“不用不用，真不用。”

　　宋野：“……”

　　回了家，两人进房间里，高秀月夫妻俩知道他俩要学习，就把电视声音调小了。

　　宋野拿了《雾都孤儿》继续看。

　　曲燎原拿出理综习题做，做了两道题，咬着笔杆看宋野。

　　宋野道：“看我干什么？”

　　“你还生气呢？”曲燎原道，“我这次考得还行，能不能功过相抵？”

　　宋野道：“还行？去年一中录取线是525，前年是530，你哪儿行？”

　　曲燎原一脸震惊，道：“不……不是吧！你让我考一中？哥哥你饶了我吧！”

　　宋野道：“只要你听哥哥的话，别再被文聪挑唆着就知道玩儿，准行。”

　　“我这分数能上四中或是田家炳，我就知足了，二中三中都很悬，”宋野觉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道，“一中？怎么可能？！”

　　宋野却笃定道：“还有三个礼拜呢，我说行就行。”

　　曲燎原：“不行不行，真不行……你是说让我交借读费吗？一中借读费要好几万呢，咱家又不是文聪家，我上不了一中。”

　　听见说文聪，宋野就来气。

　　他自己很早就察觉到了，他对曲燎原的友谊，有一种强烈的独占欲，从小时候他就讨厌和曲燎原玩得好的其他人。

　　大约是和他一直没有曲燎原以外的其他朋友，大有关系。

　　学龄前在托儿所，他和曲燎原本来是最好的，奶瓶有时候俩人都能混用，忽然来了个文聪，天天带着曲燎原爬树玩泥，他刚开始嫌脏不肯玩，没几天曲燎原就和文聪更好了，他没办法只好也跟着一起去玩那些脏脏的小男孩游戏，和文聪也勉强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

　　后来宋志国的职位越来越高，就越来越没人和宋野玩，他只有曲燎原一个朋友。

　　可是曲燎原不是，他活泼外向人来熟，父母又都是热心人，407厂和他年龄相仿的、不相仿的，只要认识了，他就都能跟人家玩到一起去。

　　这一点，有时候宋野觉得是他的优点，有时候又很讨厌他这样。

　　曲燎原的所有其他朋友里，宋野最不喜欢的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文聪，同样是穿开裆裤时托儿所一起过来的，在和曲燎原的感情里，他不比文聪更特殊。

　　“你不要管文聪怎么样。”宋野道，“我是肯定去一中的，你要和我分开吗？”

　　曲燎原：“……啊？”

　　宋野道：“你不是天天嚷着要保护我？不和我上一个学校，你怎么保护我？”

　　曲燎原：“……”

　　宋野夸大其词道：“如果到时候一中的新同学知道我爸在坐牢，要欺负我，我怎么办？”

　　“……”曲燎原道，“小野，你为了让我好好学习，演苦肉计上瘾了吧，哪来那么多坏同学？”

　　宋野道：“你又怎么知道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曲燎原无言以对。

　　宋野道：“剩下二十几天，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证你不用交借读费，也能上一中，你听吗？”

　　曲燎原心想你就替我做梦吧，说：“好，我全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