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聊了小时候的事, 回家后, 曲燎原还兴冲冲地去爸妈房间拿出好几本相册,想翻出从前的老照片来看。
宋野问他:“又干什么?翻乱高姨柜子, 等她回来又得说你。”
曲燎原道:“没事,我等下就给她收拾好。你快来, 让你瞧瞧你穿裙子的照片, 真像个小公主。”
是他们幼儿园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的合影留念。
宋野不搭理他, 给元宝套了绳,牵着去遛狗了。
寒假用尽,新学期开学。
走的时候, 高秀月要留下看店, 曲大江开车送两个孩子去了高铁站,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曲燎原向来恋家,每次离家心情都不好, 曲大江不开口, 宋野也不主动挑话头去讨嫌。
等检票进站上高铁找到座位,还有几分钟才发车。
曲燎原给爸爸打了电话,说:“我们顺利上车了,你快回家吧,开车慢点。”
“等火车开了我就走,”曲大江道,“去了学校,要好好学习, 和同学搞好关系。”
曲燎原从高中开始住校,求学的这许多年来,从爸爸这里得来的叮嘱一直就是这两句话,以前像耳边风一样听听就过去,现在渐渐大了,体会到这两句话里包含着来自父亲的最朴素希望。
“我知道,我会的。”曲燎原道。
“还有,到了那边……”爸爸说,“别吵架,平时能让就让他一步,过日子嘛,让一让不吃亏。”
曲燎原觉得好笑,问:“爸爸,这就是你的生活经验?”
曲大江道:“少贫嘴。一会儿给你支付宝里转点钱,兜里有钱,硬气一点。”
如果不让他转,他肯定又叨叨一堆例如“你少花别人钱”这类的话,曲燎原便道:“好,你转吧,别太多,意思意思就行,我有奖学金了,挺多的,看不上你那点私房钱了。”
曲大江当即破口大骂。火车开动,信号不稳定,父子俩就结束了这通电话。
过了一会儿,手机网络恢复正常,曲燎原的支付宝弹出消息,收到来自老爸的一笔转账,一万块。
老曲同志这些年偷偷摸摸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私房钱,恐怕都用来援助儿子了。
但曲燎原读研以后,确实是不缺钱的,守着宋野这座小金山倒是其次,宋野给他买的都是超出他需求的东西。
研究生每个月的生活补助就已经能满足他曲燎原的基本开销,他不买东西,天天吃食堂,没有烧钱的娱乐爱好,怕成绩跟不上,每天上自习上自习上自习,最多就是晚上回家,闲下来会打一下网络游戏,还不舍得氪金。
上学期他申请了三个符合自身条件的奖学金,一个校内的,两个校外的。
奖学金的意义并不只在于物质的奖励,更是个人履历中很漂亮的加分项。
春节前他就都先后收到了其中两个申请通过的通知和邮件,加起来对学生来讲也是很大一笔,他计划收到后还都让宋野来保管。
现在宋野已经基本克服了乱买的坏习惯,朝着养成合理消费的方向在积极发展。
曲燎原认为宋野是比他能管好钱的,而且他也没有偷偷攒私房钱的必要。
再度回到两人的小窝里,家里的几盆绿植死光了,暖气的缘故,死后还发生了腐烂,整个家里都弥漫着那股味道。
奇怪的是这味道竟也不算难闻,阔别了一个寒假的小家,以这独特的方式欢迎他们的归来,这欢迎仪式,也许今生今世都会很难忘。
两人一起收拾阳台上的一地狼藉,突然对上视线,看着对方笑起来。
这一刻有着忽然被发现的默契:他也是这样想吗?和我想的一样。
腐朽的枯花、烂草、干多肉,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个浪漫的符号。
开学后,北京的春天呼啸而来,一夜之间,杨柳抽芽,迎春也开了嫩黄色的花。
这个学期,宋野和曲燎原的学业任务变得更加繁重。
九月份曲燎原就要参加司法考试,本科时因为专业受限而没下够的功夫,现在他得全补回来,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一分钟想掰成两半用,每天睡前都觉得时间太快,今天太短。
宋野的整个研一都没有安排实验课,以理论知识的教学为主,自动化作为工科万金油,基础课程之多,唯有法学能一较高下。
他选的专业方向,是传统人工智能和控制技术的结合,新技术的实现,和制造业、材料学的发展也都是息息相关,所以他才在本科时专门辅修了材料工程。选择了喜欢的专业,为学习付出再多的忙碌和辛苦,才会变得更有意义,即使在疲倦的时候,想到这份疲倦是因为什么而来,就会觉得,这些都值得。
更何况他俩还都陪在对方的身边,并肩战斗,更加所向披靡。
五月,宋志国刑满释放。
宋野和曲燎原都请了假,专门去省会监狱接他,怕他一个人出来会有孤独感,曲家父母本来也想去,被宋野劝止了。
度过了八年与世隔绝的牢狱生活,一出来就突兀地见到太多人,宋野怕他会有比较大的心理负担——其实这些年,宋野很清楚地知道,曲家一家人对自己这个大龄孤儿的照顾,从一开始就给宋志国造成了心理冲击和负罪感,后来他和曲燎原恋爱了,宋志国对他的谴责,出发点也是担心他会伤害到曲家父母这对恩人。
换个角度说,假如宋志国没有锒铛入狱,宋野到了合法年纪后再拿下曲燎原,宋志国对这事的态度,很可能是连管都懒得管。
两人在监狱外等待宋志国。
曲燎原抓耳挠腮,长了虱子的猴儿一样。他已经几年没露出过这样的形态,公大要求坐端行正,他如果敢这样,准要被中队长踹得狗啃泥。
“别紧张,”宋野明白他的心思,说,“有什么好紧张的?我们的事早就已经得到他首肯,你连爸爸都叫了,还紧张什么?”
曲燎原感觉自己这怂样好没气质,强行立正稍息了,才道:“可是还没有在阳光底下叫过。”
旁边也有别人来了,是位穿了花色长裙的女性,化了妆,戴了墨镜和太阳帽,下巴到脖子处的皮肤能看出不是年轻女孩,但依稀还是能感觉出,是很漂亮的人。
曲燎原:“……”
“小野,”他撞了宋野一下,道,“你看她,像不像……?”
“谁?像什么?”宋野一心想着马上要见到重获新生的父亲,没有留意他在说什么。
那位女性却朝他俩看了过来,把在偷看她的曲燎原当场抓包。
正脸更像了,尽管被墨镜挡住了眼睛,可是曲燎原对她也算得上很熟悉了,对门住了好几年的人,而且她也没有明显变胖或变瘦。
她也来接宋叔吗?怎么会?为什么?
宋志国出来了,提着一个印监狱名字的牛津布袋,大步地朝他俩走过来,与立刻迎上前的宋野,父子两人结结实实地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他俩都哭了,曲燎原也没忍住,抹着眼泪叫:“宋叔……爸,爸爸。”
宋志国又与他拥抱了一下,说:“哎……长高了,比小时候变好看了。”
“又不是一直没见过,他本来就好看。”宋野过了最初的激动情绪,开始日常挑衅父亲的权威。
“在外面看,和在里面看,不太一样。”宋志国像个稚童一样新鲜地看着四周,监狱门口四下荒郊,他也看得满眼欣喜,道,“真好看,什么都好看。”
碧空如洗,朵朵白云,五月的风里,包裹着初夏的花香,和再度光临人间的暖意。
等曲燎原再想起时,刚才还在的那位女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