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妈子率先推开了门,又忙退让在了一边。
随后走上来的林老太太还没等踏进屋子就扑面感觉到一阵飕飕的寒意,一脚踏进去,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冷噤——这娘儿俩屋子里冷的像是浸着冷水。这也不奇怪,一来这屋子里没生炉子,而且两个女人家身上又能有多大火力呢。外面冬日刚刚沉下去,屋外还留着暖阳的余温,比这屋子里面还要暖上一些。
堂屋里没人,也没什么像样的摆设,静静的安放着几样旧家具。正中靠墙摆着的天然几上一溜墙高高低低堆着一垛垛书,其他什么像样的物件像是香炉子烛台之类的也没摆。天然几上方墙上挂着一幅朱红洒金的对联,红纸黑墨都是已经败了色的,看得出多年未更换过了。整间屋子里也是静寂寂的,没有人声,也闻不见人气儿。
他们这些人一时之间都被这阵势唬住了。有人嘀嘀咕咕的猜测:
“不会已经……”
已经什么?他们没敢说下去,面面相觑,心知肚明。平日里对待这母女俩连小狗小猫都不及,用得着了又担心真被自己给虐待死了。他们伸长脖子往里屋探望,不过里屋门上挂着已经洗得败了色的旧布帘子,也看不到个究竟。
三小姐首先就忍不住了,在林老太太身后,口内含着笑嚷道:
“四妹,你有了人家了!”
话音才落,却见静静的布帘子忽然一跳,一个十五六岁身材纤柔的姑娘从里屋里转了出来,行动举止婉转风liu,竟像一缕云悠悠的溜了出来,正是林家四小姐林韵柳。她扫了一眼屋子里那簇人,冷着脸道:
“你们安静一点,我妈的身子禁不住吵。”声音很轻却又出奇的有气势,让人闻其声已先畏避上三分。
这时,从里屋里传来一个女人刻意想要压抑住的咳嗽声,却是越想压住,越是咳得停不下来。三小姐搭讪的走上前,一面道:
“哟!这是五妈在咳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呀!”
林韵柳可没心思搭理她,扫都没扫她一眼,听见她母亲咳得厉害,忙又转身,刚要掀帘子进去,听见身后那些人也紧跟移步的声音,她忙又止下了步。
“你们就别进来了,”她又转回身向身后那些人道,“病人可沾不了生人气!”她担心这些人又是来欺负她母亲的。
那些人不得不顿住了脚,也不知该进该退。难道就让一个小丫头这么给唬住了吗?一面气都不大顺,一面都转脸看着林老太太,都要瞧瞧她会怎么办。四小姐也一眼瞧见了林老太太那一张老着的脸,眼帘略一低垂,转而又放下了些气势道:
“屋子里长年住着病人,气味你们也受不了。”她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那些人,都不大敢进去了,唯恐染上了痨病什么的。
四小姐挑帘子进去了。林老太太本想喝命她站住,又害怕真惹急了她事情不好办,少不得给忍了下来。林老太太带着一行人在堂屋等着,却是心焦的厉害,才等了一会儿,就像是已经熬上了个把个小时了,正要唤人去叫那丫头出来说事,林韵柳自己出来了。
就听端坐着的林老太太冷冷道:
“你妈都病的起不了床了吗?是故意装呢?还是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大太太放在眼里?”
“病了这么久了,你们还装不知道吗?”四小姐林韵柳淡漠着神情,道,“要是想人出来给您请安问好,那就快些给请个大夫来给我妈瞧瞧病。瞧好了,自然就起得了床,请得了安。”
一番话堵得林老太太眼睛里直迸火星子。
一旁的三小姐见势,就自作聪明的向老太太建议道:
“妈,我看五妈多半是不中用了,您就直接……”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林韵柳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刷!’的一个耳刮子就甩到了三小姐的脸上,一面冷面喝道:
“你咒谁呢!”
三小姐被打得一怔一怔的,捂着脸半晌才反应过来,举手就要还手过去。
“你还有脸还手!”林韵柳瞪着她冷冷训道,“没人教你该怎么说话,我今天就好好的教教你!”
这时,刚从屋外进来的二小姐云艾忙上来把两人拉开了,又向三小姐道:
“三妹,本来就是你不对。以后说话可要注意了。”
那林老太太冷吱吱的看着,也不出声,被打的不是她女儿,她自然不心疼;反而顾虑闹将起来会耽误了她的正事,也喝住了三小姐。
二小姐云艾一面就拉着林韵柳走到了一边。林府这么一大家子,也就二小姐没出嫁前,对林韵柳母女多有照应,林韵柳也只认这么个二姐。只是她都不知,嫁作人妇的云艾,四年里的点滴磨砺已经让这个女人俨然变成另一个人了。
韵柳这时候见二姐居然也从婆家回来了,就不由得觉出了些什么,向二小姐道:“二姐,你怎么也来了。——出了什么事了么?”林老太太便趁势指示二小姐云艾道:
“二丫头,你都给我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云艾却只是低着脸,不作声。
一旁的三小姐允鹂正冷眼旁观,就盼着早些把林韵柳送去肖家给人做妾,好煞煞她的威风;这会儿见二小姐不开口,就又忍不住,有些迫不及待了,先冷哼了一声,就高声嚷了起来,道:
“箭道街的肖家已经指名点姓的要了你了!”
林韵柳这一听,不禁大大怔了一怔,又听林老太太道:“四丫头,肖家二爷看上你了……”刚说到这里,就听林韵柳冷冷的反问道:
“哪里冒出来的肖家二爷?我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怎么就看上我了!”
僵持之下,还是由林云艾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给她细述了一遍。林韵柳一声不响的听着,一面紧紧咬住下唇,直咬出了殷红的血珠子。她暗暗明白了,这些人兴师动众的跑来,原来是来逼嫁的!林韵柳把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长指甲挖进了肉里,也不觉得疼。
林老太太见她不哭不闹的,一时倒是有些讶然;一面又想这丫头平素是个心高气傲的,反而担心她万一一时气不过,撞了头寻了短见,换不回自己的儿子;就使眼色给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示意她们留神看着。那几个老妈子都会意,慢慢的围堵上去。林韵柳俨然成了她们瞄准了的猎物。
林韵柳看着那些心和身板都硬的跟铁似的老妈子,冷笑道:
“你们这是怕我寻死换不回人,还是要来硬的,要把我捆起来,送过去。只怕人家看见是个捆起来的林小姐,还以为是你们随便抓个人蒙混他们呢!”
这时,一旁的云艾却向林老太太求情道:“妈,大哥他自己做的孽就该他自个儿担着,何苦误了四妹妹的终身呢?”
林韵柳是难得听见这么一句人话,心里窝住的委屈化了冻似的直往上涌。不过,她却没哭,她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
林老太太听见自己女儿的话,牙根恨的直痒痒,暗骂:“难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节骨眼上,倒跟你老娘玩起了心眼!你可是我养大的,你的那点心思还当我不知道嘛,自己没嫁成,也看不得别人嫁过去!”林老太太冷了一眼云艾,又转而直截了当的向林韵柳道:
“你给我好好的嫁过去,我也决不会亏待你。我看你妈的病是很该请个好大夫给好好的治治了。”说着,她满屋子瞧了瞧,又道:“过冬了,该添的自会给添上,另外,我再拨几个得心的底下人替你好好的伺候你妈。”
“太太……”
正说着,一个虚虚飘飘的声音从门帘后传了出来。就见林韵柳的母亲姚淑嫒颤颤悠悠出来了,身上也没穿棉衣,刚从床上爬下来,只穿着薄薄的夹袄。虚弱的身子哪禁得住这么折腾,早已经喘成一团了。刚才,她一直揪着心在里屋凝神听着外面这些人的一言一语,这会儿是又气又悲,更多的却是无奈;想自己这一生是步步走错,到了到了却还要连累上自己的女儿,怎不叫她心如刀绞呢。云艾忙搀住她,林韵柳也跑回屋拿来了一件棉袄,给她母亲披上了。棉袄里的棉絮是多年没翻新过的,是又板又硬,穿在身上也暖和不了多少,也只能是压压风罢了。
姚淑嫒多年来心病缠身,郁思盘结,身子一年更比一年差,到了冬天身子就更虚了,最近两年每回过冬就像过一回生死关一样。
林老太太看见眼前的姚淑嫒也是吃了一惊。消瘦单薄的一个人较前些年整个的缩小了一大圈,无神的黑眼珠子已经和眼下的黑晕黑成了一片。林老太太也抑制不住一阵心酸,昔年的争风吃醋竟也瞬时化作一缕云烟了。如今她们都是半截身子已经入了黄土的人了,唯一值得挂念的也只有她们各自的儿女了。
姚淑嫒喘了一会儿,缓上了几口气,便断断续续的向林老太太道:
“我早就是个该死的人了……只是舍不下这个女儿,才硬撑着活了这么些年……你们要嫌我活得太久了,我立马就死了,只求你别糟践我的女儿。”说着,又是咳嗽不止。
“你也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了保住林家唯一的一点骨血。”林老太太却也叹道,“你就瞧在和老爷一场情分的份上,答应了这门亲事吧。”
姚淑嫒哆嗦着嘴,紧抓着她女儿的手,一滴没有热度的眼泪滴在了女儿白皙的手背上。她知道自己根本是无力做任何事了,真恨不得当即死了,免得有拖累下自己的女儿。
林韵柳见她母亲脸色惨白,滢滢冒着冷汗,全身都在抖。
“妈,您何苦跟他们费这番口舌。”韵柳反劝她的母亲道,“若为女儿着想,您就要好好的护住您自个儿的身子,长命百岁的活下去。您女儿还没那么容易由人来糟践!”一面就忙搀她母亲回屋。
可叹姚淑嫒那份自怨自艾的心结已经是郁结已久,如今又连累下自己的女儿,更是大大的加重了自己的心病。还没移开步子,整个人就猝然的向后一倾,昏死了过去。
林老太太也惊着了,忙呵命那些老妈子上去,七手八脚的把人给弄到了床上。林韵柳跪在床边,一声声的唤着“妈!妈!”。姚淑嫒却已经是生志渐无,闭着眼,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如纸。
此刻她单薄的一条命也薄如一张纸了,什么也禁不住的了,一缕风轻轻的一吹,就该破了。
林韵柳见母亲这般,自己也恍若空荡荡一片了。柔弱的母亲在她的心里却包囊了这世间所有的暖意。
“还不快请大夫!还想不想我去你换你儿子回来!”林韵柳回身怒瞪着林老太太,叫道。
林老太太只得强压着火,命人快去请大夫过来。韵柳又连骂带轰的把那些人都给赶了出去,自己跪在床边,轻轻摇撼着她母亲冰冷的身子,哽咽着道:
“妈!你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林家。那个让你伤心的人我也会让他跪在你面前,让你打,让你骂,出出您这么多年的怨气……妈,听见了吗?一定要撑下去,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姚淑嫒闭着眼,弥留之际,听见女儿的这一番话,滚落两行清泪……
她这一生只爱过那么一个男人,昔年的爱情美丽却凄怆。就是在他离开了她之后,她也没能离开他的阴影,因为她这后半辈子所承受的所有伤害都是因他而起。单只这一点,就让她想忘也无法忘得掉他。如今要去了,或爱或恨,也将一起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姚淑嫒忽然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紧接着,就觉喉咙里猛然一阵腥热。床边的林韵柳见她母亲嘴角里溢出了血,颤着声叫道:
“大夫!……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
她一面扑到她母亲身上,用自己的身子去让她母亲冷彻的身子暖和起来。姚淑嫒则挣扎着抬起枯瘦的手,想去最后摸一摸女儿软软的头发,嘴边断断续续道:
“千万不能嫁……千万……不要像妈一样……”
一语未了,她的手已经从女儿的头发上径直滑落了下去……
上海这个时候正在落着雨。
秦世梵立在窗前,右手执着一支高脚杯,悠然的晃动着,里面盛着的浓艳的红葡萄酒在房间里暗淡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浓厚了,他漫不经心的慢慢呷着。
窗外的街上,急急驶过一辆汽车,哗的压碎了路面上的积水,路旁街灯映在上面的一团团光影子也跟着一起破碎了。
有时候,也只是有时候,他也回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
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远远的跑了过来,在他家的门前停了下来。他住的这一栋房子是民初样式的老洋房。第一辆黄包车上,一个人撩开雨布下来了,秦世梵认出那个年轻人正是他的儿子秦潇席。潇席奔到铁门前去掀铃。很快,佣人就撑着伞出来接了。
另一辆车里走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子,她叫方蓉欣。蓉欣一面穿过冬天里光秃秃的小花园往里面跑,一面欢愉的叫着,跑进了水洼里也不管,把佣人忙得撑着伞跟着她跑。雨让她感到的只有欣喜,雨点打在脸上,那是上天对她的宠爱。
“真是个孩子。”二楼窗前的秦世梵也禁不住笑了。
‘叮铃铃——’
身后,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声浪突兀的震颤着秦世梵,他吃了一惊,将酒杯随手往窗台上一搁,忙就转身要去接电话。窗台上那只酒杯并未放稳,他才一转身,酒杯便‘呛啷’一声粹然落地了,跌在秦世梵的脚旁,摔得粉碎,酒汁溅上了他的裤子。
电话铃声响得更急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