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室里,五星抱月的水晶吊灯煌煌的亮着。
韵柳站在二楼楼梯口处,默然望了一眼楼下客室里坐在沙发上谈着话的两个人——方承锦和秦潇席。收回目光,她脸上神情淡漠如水,举步走下楼去。
承锦探身去把手中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在他不经意的一抬脸之时,正看见韵柳下楼来了。
韵柳已经换上了一件月白色蝉翼纱旗袍,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她正款款走下楼来,像一缕白云悠然飘落下来——云落凡尘,大致是可以来形容此刻她那一身的气韵了。
之前的蓉欣在衣着上偏向鲜亮的色彩,而如今的韵柳衣着却是素净淡雅。而且现在的她从不配戴首饰。不过,珠光宝气,在她身上也似只有显出那世俗之气。她自有出水芙蓉一般的脱俗之韵。
潇席看见韵柳下楼来了,随即便站起了身,转身去静静的那般看着她,目光中难掩那一份痴恋。
而当那抹倩影最初没入方承锦眼中的那一刹那间,承锦却不知怎么就微微呆怔了一下,心神似有片刻的恍惚。——他的眼前依稀看到的像是另一个早已久远的温柔的身影,……这些年来,于孤寂中磨成的一颗坚实的心,在一刻,竟像是被温柔的抚mo了一下。
收回目光,低下脸来,承锦深沉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黯然。不知不觉间,女儿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举手投足间这般像她母亲了,而小慈竟也已经离开他十多年了……
方承锦低低的沉叹了一声,手上那根烟早已经熄灭了,而他全然忘记了,又在烟灰缸里轻捻了捻,才略显迟缓的收回了手来。
“老爷,有您的电话。”这时,一个佣人急急走了过来,弓着身子,低声向沙发上坐着的承锦道,“是王先生打来的。”
承锦默然向那佣人微点了一下头,随即便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好,你们两个年轻人谈吧,”他一面向韵柳和潇席道,一面移开步子,往楼上走去,道,“我去接个电话。”
他走到扶梯入口处时,韵柳也刚刚巧走下来,她主动的避到了一边,给方承锦让开了道。而一路不停步正要上楼去的承锦,在从她身旁擦身而过时,却不知怎么,他忽然停顿下了脚步,略显迟疑的,转身看向了韵柳,随即却见他抬手过去,用他那宽厚的手掌轻柔的抚mo了一下她的长发。这般感触着她柔软的头发,他坚实的心也不由控制的柔软了下去。略低下脸去,方承锦深深的看了韵柳一眼。
韵柳只是低垂着眼,不敢和他对视,只看见他的胸口忽然明显的缓缓起伏了一下,听见他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韵柳是无法领会到方承锦此时此刻的心境的。
他看着她,看着他如今的‘女儿’,那眉眼之间的神韵恍若就是当年她的母亲小慈,这样看着她,就好像小慈又活过来,就在他的眼前一般。……一丝欣慰、满足油然生了出来,细细的流淌过他的心间,轻轻抚慰着他那颗苍凉、孤独许久许久的心。……然而,随之而来,却竟又是更深的荒凉的落寞。——这样想起小慈来,他的心里猛然间一派空落落的,无以填补,难以填补。
当承锦转身快步上楼去的时候,心底里已经只有深深的惘然滋味了。
当方承锦转身上楼之后,韵柳才转身,抬起脸,带着几分难解幽思,默然望着方承锦的背影。那一份父爱的暖意未免不让她觉得留恋,毕竟那是一份她从未感受过的暖意。
韵柳站在那里,默默不说话的时候,潇席就一直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眉梢眼角间自然流露出的那一份柔媚,更隐隐似有一份幽沉心事掩藏在眉宇之间。他很想知道那心事是什么。
他忽然发现和蓉欣认识了这么些年了,自己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去读懂她。可是,似乎是与之相应的,如今面前的她也越来越难以让人读懂她的心思。
“蓉欣,”他轻唤了她一声,朝她走了过去。韵柳回过了心神来,转过脸来,她看见潇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眼中难掩一抹冷漠掠过,她随即撇开目光,扭过身,缓步走向了玻璃门。她立在门旁,背对着屋里煌煌的灯光,朝屋外望着,让屋外的夜色披洒在她的脸上,淡化她眼眸中的寒意。
潇席在她身后,他不作声的看着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一幅品之不尽的画景。——夜风正轻轻撩动着她旗袍的下摆,露出她白皙纤瘦的脚裸。丝滑的风轻拂过她丝滑的衣服,越发勾勒出她曼妙的少女的曲线。
她这样站在夜风里,让人油然想起弱柳扶风。
“蓉欣,”还是潇席首先开口,“我看你又瘦了,”他轻声问她道,“是不是大学课业太繁重了?”
“嗯,”韵柳低低一声,缓缓道,“你也知道,之前我考大学的时候,就很是吃力,如今更是需要加倍用功了。既然上了大学,我并不想浪费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潇席默默点头称是。
“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含着笑问道,“那个洪爵士的公子还是对你穷追不舍吗?”
韵柳低下眼,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漠然道:“那种人,他一天得不到你,就一天对你感兴趣。”
她淡漠如水的口吻,让潇席不自禁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深深凝视着她立在门旁的单薄的背影,不知道为何,有时候竟能在她的话语里感染到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
“今天的天黑的有些早。”韵柳望着门外的碧蓝夜色,忽然轻声开口道。
“是的,因为是阴雨天。”潇席也移步过来,站在了她的身旁,随她一同望着外面。
“雨已经停了,……”韵柳微微抬起脸,望着黑沉沉的天,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月亮?”
潇席的心忽的莫名微微一动,他转脸默然看着韵柳浸在夜色之中的侧影,夜色让她原本沉寂的脸更多了一层宁然。让人想起夜深人静之时,微风轻轻拂过池塘的水面,那几分轻柔,那几分沉静,不免让人醉心。
“喜欢看月亮吗?”他淡淡问她。
“嗯,”韵柳轻声道,“月亮就是一张脸,写满心事的脸。”
“哦?”潇席含着笑看向韵柳。
“有时候,它清冷孤寂;有时候,它一片荒凉;”韵柳望着天际,轻轻启口,声音里有几分忘情,缓缓道,“有时候,它像是发黄的旧书页上撕下的一角;有时候,又像是信纸上滴落的一滴模糊的眼泪……”韵柳缓缓这般说着,当她的眼角间忽然注意到了潇席深深注视着她的目光,她停了口,又沉默了下去。
“为什么这张脸展露的都是伤怀的心事呢?”潇席收回目光,淡笑着问道,“就没有欢愉的时候吗?”
“自然是有的,”韵柳沉默了一会儿,低垂下眼帘,低声道,“不过我是无法看到的。”
潇席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不解的问道。
“所谓写满心事的脸不过是照出了看月之人自己的心事罢了。”韵柳淡淡道。
“你不快乐吗?”潇席略一低吟,轻声问道。
他深深瞅着她。
夜色为她的脸染上了一层忧郁。这让他莫名的一阵心酸。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快乐的心事?不妨说来听听。”潇席又接着问道。
韵柳默不作声。
她忽然缓缓转过脸去,沉静的看着他。
“你愿意分担我的心事吗?”韵柳忽然淡淡地问道。却还未等潇席回答,她又撇开了他的目光,忽然轻轻的冷笑了一声,自顾道:
“女人心事深如海、细如丝,没有哪个男人能懂得女人心事的。而且,”说到这里,她忽然加重了几分语气,淡漠道:
“而且,男人大多只会注重他们自己的感受,根本连那个心思都不愿意去花费。他们在行的只是嘴皮功夫罢了,说说花言巧语骗骗愚蠢的女人,最廉价的一种付出,……然而,往往能轻易骗得女人的真心。”
潇席怔了一下,他迟疑的看着她。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心智成熟的远远超出了她本身的年龄。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豆蔻年华的年纪,却丝毫没有天真烂漫的纯真气息。……她真的变了许多了,不再心思单纯,变得心事幽沉,完全寻不到原先那个蓉欣的影子了……
“你是那种只愿意花费嘴皮功夫的人吗?”韵柳忽然问他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觉得我是吗?”潇席低声反问道。
韵柳转开目光,默不作声,沉沉的望着屋外。
潇席也沉默了下去,他静静的看着她。她穿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在夜风吹拂下,更显身姿单薄纤柔。……潇席忽然觉得她就是月亮,一个苍白清冷的月亮。
“蓉欣,你改变了许多了。”潇席忽然情不自禁的说道。
韵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人总是要变的。”
“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我?”她忽然转而问道。
承锦放下电话,身子往坐椅靠背上沉沉一靠,目光落在了面前书桌上摆着的一张照片,照片配着一个椭圆形银漆雕花像框。
书房里,只有他面前书桌上那一盏水绿小台灯亮着,那张照片正落在那光晕下,照亮了照片上的那一个年轻女子。承锦探身伸手去把像框拿在手中,拿到眼前来看着,照片上的女子是他已经过世的妻子晏慈。他记得这张照片是他们刚结婚那段日子拍的,那些昔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隔着一层玻璃,他温柔的触摸着相片上的晏慈。这一刻,他的眼睛里闪着旧日的光辉。
只是,不经意间,他忽然注意到了镜框的玻璃上也正反照出了他自己的一张脸,一个模糊、晦暗的影子,在那冷冰冰的玻璃上,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自己了。……而晏慈,美貌依然,青春依然,嫣然笑脸依然。
承锦呆呆看着照片,心里忽然一片怆然。
晏慈走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岁。十八年过去了,小慈却永远都那般年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这般孤独的苍老下去了……如今的他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了,而多少似水年华也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流走了。
承锦忽然想起了苏东坡悼念亡妻的那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啪!’的一声,照片被他忽然沉重不堪的手反扣在了桌面上。紧绷的身子往椅背上一松,他闭上了眼睛,嘴边喃喃念着那一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承锦心里恍然一片荒凉,十多年的孤独都似在这一刻涌来了……缓缓睁开眼来,环顾这昏暗光晕里的书房,眼前的一切却都显得有些冰冷、陌生。——而他的半辈子便就在这些冰冷、陌生的一切里过去了,……在孤独中流去了。
潇席等到承锦下楼来,向他告了辞,便要回去了。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承锦也没多留,便让韵柳送他出去。韵柳刚送他到阶沿上,潇席就驻下了脚。
“别送了,”他向韵柳道,“才下过雨,地上湿,鞋子要踩湿了。”韵柳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潇席见她那冷冷淡淡的表情,默然的转身迈下阶沿去,径直往沉沉的夜色中走去。潇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眼角眉梢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轻易的感染到他的心情,让他莫名的或喜或忧。
身后的韵柳沉沉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一低眼间,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
“潇席,”潇席刚迈开几步,忽然却听见身后韵柳在叫他,他的身子刚一顿,随即就听见她那清淡如水的声音,向他道:“才下过雨,路滑,车开慢一点。”
潇席迟疑的怔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身周围的空气立即带着别样的气息,像蜜糖漫进他的心里去。
“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他转身回来,向韵柳道。屋*出的灯光掩映下的淡淡夜色下,看得见他的脸是平静的。也许很多人都不知,其实真正的幸福往往是让人心生平静的。此时此刻,潇席感受到的就是那一份最为平实的温馨。
韵柳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略低垂下眼,又缓缓道:
“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过些日子,我会去拜望他们。”
潇席含笑点了点头。再次转回身时,他的步伐也不知怎么就轻快了许多。他感觉到雨后的空气尤其的清新,空气中还幽幽飘有清郁的栀子花香。
打开车门,潇席钻进车里坐定。车子里还留有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他心里还留有今天和她共同度过的种种画面,那都是值得百般回味的,——这一路他虽然独自一人开着车,不过,却并不孤独。他从没有想过蓉欣有一天可以给他这种美妙的感觉。
每个人心中有意无意都会存有一个理想情人的影子,而如今的蓉欣就像是从他心中的那个影子里活脱脱走出来的一个人。
韵柳隔着花园,望见潇席的车子掉转头开走了,两边车灯照出的白光远远探出路去。
车子开走许久了,她依然站在那里,任由潮湿的夜风吹着她。
她抬头看向夜空,满目苍茫。
今晚这里没有月亮。
而千里之外那个遥远的地方能看得见月亮吗?……
寒白的一抹弯月,悬在挑着灰石鹿角的屋顶上空,照着那个深深庭院,照着庭院里的那个人……
一座公馆门外,铁门旁的墙上点着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借着灯光,向铁门后望进去,隐约可见内中的气派,花园之后是一座流线型洋式建筑。
有两道车灯照出的白光渐渐探了过来,一辆汽车慢慢开过来了。紧接着,就见公馆的盘花铁门冉冉开了,那辆轿车驶了进去。
公馆二楼书房,落地窗前,沈新南面窗站着,他在那里吸着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