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国帝都的春天历来少雨,这一年则罕见地阴雨连绵,入春以来最大一场暴雨接近尾声那天,无数人默默关注的押送队伍终于抵达帝都,垂头丧气地进入皇宫。
获罪的准太子妃在半路被人劫走了。
这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皇宫内外,几乎所有人都对白绮歌投敌卖国的行为深感惋惜或破口大骂时,才过半天,突如其来的情况又让人们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被劫走的重罪囚犯,主动回宫。
白绮歌是乘马回来的,苏不弃并未同行,高头大马之后只跟着碧色眼眸的年轻男人以及没什么精神头的少女,原本咬牙切齿对白绮歌恨之入骨的百姓看到她面色平静,浑身雍容傲气依旧,不知怎的,想要骂出口那些污言秽语就都想不起来了,仅依稀记起这女人曾经被称为战妃,曾经被北征将士拥戴敬仰,更曾在义庄门前手执短剑护佑如今的太子,目光凛冽,威武傲然。
仿佛她骨子里根本没有屈服、背叛的可能。
南信郡守早夸大其词地将白绮歌和劫囚的人形容一番,皇宫侍卫见白绮歌面无惧色出现于门前,个个如临大敌,手中武器纷纷紧张平指,将一行三人团团围住。
“我要见皇上。”白绮歌跳下马,回身把萃凰剑解下交给宁惜醉,向侍卫们示意自己并无危险。
此时侍卫总管宋慕杰并不在场,一群皇宫侍卫平日里连觐见遥皇的资格都没有,哪里敢随便说允许不允许呢?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只听身后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有人推开围成一圈的侍卫冲到白绮歌面前:“太子妃!”
“战廷?”
也不知道是白绮歌霉运到了头还是偶然一点幸运,往将军府传信刚刚回来的战廷正巧路过。宫中侍卫都知晓战廷身手,加上他平日憨厚朴实,人缘也算不错,看在他面子上,一群侍卫总算肯放下兵器,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白绮歌。
“各位请行个方便吧,太子妃并没有叛逃,只要解释清楚皇上一定不会怪罪的。今天的事要是皇上问起来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绝对不会连累大家,拜托了!”
战廷对白绮歌是一万个信任,也不需她说什么,已经躬身拱手向其他侍卫们求情。叶花晚看他这样心里自然不好受,知道这都是自己鲁莽、随意听信别人造成的,也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假装听不见看不到,以免自己羞愧自责而死。
一群皇宫侍卫议论少顷终于同意放行,但要求其中十人跟在白绮歌后面以防万一,白绮歌本就不打算闹什么事,也不在乎有谁跟在后面看着,爽快应允后拉着叶花晚往紫云宫方向走。战廷看了看白绮歌又回头瞅瞅东宫方向,不由迷茫,紧跟上白绮歌低声问道:“太子妃不先回东宫吗?殿下一直很挂念您啊……”
“先不回去,否则会连累宸璟。”白切脚步不停,唇边敛起淡淡笑意,“许是这两天还不能相见,帮我转告他,再等等,我一定会回去的。”
利害关系那些复杂事情战廷想不通,他只清楚一件事,无论是白绮歌还是易宸璟,他只要交付绝对信任就够了,每一句他们说过的话、承诺的誓言,无一例外都会实现。
见战廷连连点头,白绮歌忽然又收回笑容,眉头微蹙:“战廷,我和叶子去向皇上解释劫囚的事,这件事与宁公子无关,你送他到大皇子宫里稍做休息。另外我还要你注意一个人。”眼角余光扫过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侍卫们,白绮歌刻意压低声音:“看好宋慕杰,他好像与易宸暄还有联系。”
依着战廷本性应该毫不犹豫点头承担,然而出乎白绮歌意料之外,战廷脸上的茫然之色更深,过了片刻才呆呆回应。
“太子妃,宋总管……宋慕杰已经死了啊!尸体昨天刚从御花园湖里捞出来……”
行走的脚步猛然停住,白绮歌不可思议地望向战廷,那张从不会说谎的脸上表情真实,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宋慕杰……死了?
假设宋慕杰与易宸暄有所联系,所做一切也是易宸暄授意的,那么他应该是易宸暄被赶到边陲封王后在宫中留下的心腹耳目才对,易宸暄没有理由杀他吧?还是说,宋慕杰的死亡真的只是意外?
觉察到身后侍卫有些紧张,白绮歌忙又提起脚步向紫云宫方向前行,声音比刚才更低了许多:“宋慕杰是怎么死的知道么?遇害还是意外?”
“说不清,”战廷摇头,“晚上有人听见呼救声,只喊了几声就断了,黑灯瞎火的只估摸出是御花园方向,第二日白天细查才发现宋总管沉在湖里的尸首。身上没见到有外伤,但是宋总管一向小心谨慎又会游水,应该不会脚滑跌进湖里淹死才对。”
“也就是说,被害的可能性最大。”斜里忽然插进一人说话,专注的战廷吓了一跳,看是宁惜醉在旁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宁惜醉握着折扇点了点白绮歌肩头,另一手向后指指:“白姑娘该放战侍卫走了,我还要靠战侍卫带路去见大皇子呢!”
宁惜醉倚仗大皇子喜欢奇巧古玩没少出入皇宫,怎么可能要靠战廷带路?白绮歌立即明白宁惜醉是在提醒她,与战廷说太多话只会多一个人被怀疑,纵有再多疑问还是让战廷先离开比较好。朝宁惜醉感激点点头,白绮歌带着叶花晚与宁惜醉、战廷作别,而后加快脚步,目标直奔紫云宫。
叶花晚对近来发生的事了解不多,战廷也在匆忙之间忘记告诉白绮歌遥皇闭门不见任何人的事,所以此时白绮歌还不知道,这趟辩解之行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帮助,能得到的,只有她不曾想到的意外“惊喜”。
比起以前,紫云宫死寂许多,听陶公公说遥皇最近体质虚软易染风寒因此整日门窗紧闭,而且连半点吵闹也不愿听见,殿外伺候的太监宫女只留了几个,殿内更是一个不留,只有陶公公自己在门口候命。敬妃辞世那日白绮歌亲眼见到遥皇一夜衰弱,对陶公公所说也能理解,唯一不明白的事只有一件——紫云宫什么时候开始香火缭绕了?
“皇上说夜里睡觉总发噩梦,疑心有小鬼作祟,于是便请大师做了场法事,那之后殿内佛香不断,整天都乌烟瘴气的。”听陶公公语气似乎对遥皇做法很是不解反感,白绮歌亦然,在她印象中,遥皇是个永远不会与怪力乱神有半点瓜葛的人,倒是皇后颇有几分信仰,每日都要在佛堂跪拜。
望着紧闭的殿门,白绮歌深吸口气:“还请陶公公通报一声,不见面也可以,只要皇上肯听我说几句话。”
“奴才去试试,祈安公主稍等。”
不到半刻,陶公公从殿内退出,关上门转身摇头。其实陶公公早猜到遥皇不会见白绮歌,见她一身疲惫不忍心直接拒绝罢了,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遥皇连太子都不见,甚至作为心腹的偶遂良都进不了门,白绮歌又怎能破例?
白绮歌有些焦急,同时又感到奇怪,遥皇先前下旨派人押送她回宫,现在她回来了却不加理会么?那么她该怎么办,自己跑去天牢禁闭,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东宫与易宸璟团聚?不见,不听,遥皇的答复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正当白绮歌和陶公公不知所措时,内殿忽然传来夹杂咳声的低沉传唤:“陶世海,你进来。”
“奴才这就来!”许是太久没听遥皇主动召唤,陶公公欣喜异常,忙不迭一路小跑进入殿中,白绮歌则继续在殿外等候,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陶公公再出来时脸色不是太好,目光不敢与白绮歌接触,躲躲闪闪的,白绮歌的询问他也不肯回答,径直走到门口叫过随白绮歌同来的十名侍卫,这才小心翼翼拿出袖中一卷圣旨,颤抖着展开。
“皇、皇上有旨,将通敌罪民白绮歌打入死牢,择日……择日问斩!”
咯噔一声,白绮歌的心狠狠沉下,一刹如五雷轰顶,心似乱麻。
问,斩。
这就是她拼尽性命、历经生死危机赚来的结局?如此突兀,难以置信。
叶花晚反应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看看陶世海青白脸色,再看看愣怔呆立的白绮歌,踉跄着后退两步,噗通跌倒在地。
“白姐姐是冤枉的!是我,是我错了,白姐姐什么都没做!皇上你开门,你听我说啊,白姐姐真的是冤枉的……”同样不能接受如此结果的一叶山庄小庄主手脚并用向内殿爬去,流着泪,嘶哑地哭喊。
内殿的门依旧紧闭,只有沉闷咳声伴着无情低语,冷酷决绝。
“求情者,一率同罪论处。”
片刻沉寂,叶花晚跪在原地,向前伸着的手臂颓然落下,撕心裂肺的怒骂却陡然响起:“昏君!大昏君!你冤枉白姐姐!你是昏——”
纵是被陶公公紧紧捂住嘴巴,叶花晚仍不停挣扎着,口里呜呜之声不断,泪水也噼里啪啦掉下,染湿了陶公公干净衣衫。陶公公已经没心思去理会地上被踩踏的圣旨,一手拦着叶花晚不让她继续骂,一手朝候在旁边的侍卫挥动:“带下去,带祈安公主去天牢,别发楞!哎呦——”手掌钻心疼痛让陶公公忍不住惊呼出声,低头看去,竟是被叶花晚死死咬住,一串血珠顺着少女喘着粗气的嘴角流下。
“姑娘,傻姑娘,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倒吸口凉气忍住疼痛,陶公公蹲下身,隔着衣袖为叶花晚擦去泪水,声音轻得只容眼前少女听见,“去找太子殿下,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皇上疯了,要赶紧想办法救祈安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