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孔庙对于贾琮这样的现代人,自从“八股”成为贬义词,“打倒孔家店”席卷全国,文庙、孔庙在今人印象中是很陌生、很古老了。
大顺在八股取仕上沿袭明制并更加规范,孔庙分为大成殿六楹、东西庑七十六楹、神厨库六楹、宰牲所八楹、灵星门三楹、占地颇广。
大成殿设立至圣孔夫子塑像、亚圣孟子塑像,以及儒家“十哲”塑像,科考选拔之前,学政、考生皆要按照礼仪焚香、洗手之后参拜。
贾琮虽然走了八股之路,但心目中要说对儒教有多么尊敬……倒是不见得。
科考的考场设在东西庑七十六楹,参考的秀才,根据名额规定,只有少部分能送考乡试,唯有过了乡试中举人,才能无限期参加会试。
西庑二十四楹内,贾琮安静地于东南角铺纸、磨墨,对于西北角魏无知的冷眼而视,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等所有考生过了搜检坐定,衙役到位,才有几位身穿皂服的差爷各自分到几间考房,手举木牌公告穿梭。这次乡试选拔的科考题目出自《中庸》二十六章,百八十字,是大题: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鱼鳖生焉,财货殖焉。
《中庸》这一段是叙述天地山水自然界的话,即便它文字古老,却是现代高中生都看得懂、听得懂,算是比较好记的一段话了。
试帖诗题目:“卓荦观群书”得“书”字。
所有八股文考试,录取标准都绝大部分倾向于头篇八股文,其他的试帖诗、判、诰、表、论,仅仅作为参考。当然,也有这种情况,八股文不是很优秀,其他东西很卓越,也能增加考官印象分,从而录取,不过八股文作为第一标准是普遍情况。
也难怪古人也有不少人痛恨八股,甚至把明朝灭亡推给了“八股文先生”:谨具崇祯夫妇两口,大明江山一座,奉申贽敬,晚生文八股顿首。
把明朝灭亡完全推给八股文,这当然是偏激的,不过李贽说得非常对:其流弊以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矣!
此次癸酉科考,贾琮好友匡**、王应麟、张茂才皆在,西路厅五县生员大部分到齐,不来的是守孝、出事等原因。
右边旁坐的那位仁兄司马匪鉴是近视眼,看不清,便推推贾琮:“贾神童,题目是什么?”
“《中庸》二十六章一篇,卓荦观群书得书字。”贾琮好心答道,那位仁兄感谢。
规规矩矩地写完一篇八股,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字数大约五百多,考试的纸张官府印发,红格纸、十八列,包括草稿纸也要收回。
试帖诗的作法除了基本原则是颂圣,十六句从开头到结尾,也是完全按照“八股文模式”来做,破题、承题直到对比、结尾,必须紧紧围绕题目“书”字。
如此,今天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蒲松龄《聊斋志异》有八股文句式,明清奏折、诗词曲赋有八股文影子。统治者需要的,就是这种顺从、死板的办公思维,从而使得社会稳定。
那位仁兄小声问道:“贾神童,我忘了,书字是什么韵啊?”
古代读书极度不易,试帖诗、八股四比除了背诵启蒙声律,还必须记得所有声韵。“书”字是上平声,六鱼韵,八十四字,一旦押韵超出了规定的八十四字,就属于不合格。数十字还是窄韵,宽韵的字更多。
贾琮笑笑不语,哥们,这是正规考试耶,我能回答你吗?你想死,别连累我啊。
那仁兄讪讪干笑,不好意思问他了,贾琮写完试帖诗,正要交卷,不想这位仁兄不仅近视,还身体木讷,竟然打翻了贾琮的砚台,墨汁淋湿了一部分纸张。
我……贾琮忍住打人的冲动,时辰过了大半,哪里来得及再写?贾琮眼神阴沉沉地目视仁兄,仁兄顿首再拜,一脸愧疚,无声地作揖,表示是无心之举,贾琮无可奈何,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琢磨一会儿,末尾再加了一首诗……
他不能亏待自己,也不能连累为难刘东升,如果他八股文不过关而被录取,刘东升是有性命之忧的。
贾琮前世研究过八股文,虽然说不上精研,但是今生练习了这么久,有那些明清两朝的直观印象,个人理解是很深的。他知道,县府院、岁考、科考不像乡会殿极度严格,只要有脑子,还是能过关的。
旧时启蒙杂句说“肯花十年苦功夫,考个秀才也不难”,贾琮有底子、有成人思维,再加上一部分记忆中的模范文供他抄,虽然那些模范文不能完全记得,但是他有能力加以借用、修改。
现在出现了“卷面不洁”,他便希望这首诗能起到作用,类似于唐朝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一样,希望通过诗文化解。
当然,贾琮考中秀才之后,仅仅是过来熟悉科考乡试的一应规制,好做准备,即使不过关,也在他心理预期内。这位仁兄虽然莽撞,却不是有心的,贾琮只能自认倒霉了。古代考试和现代考试一样,考场出各种岔子最常见不过。
……
岁考等级分六等,决定秀才功名生死。科考分三等,一等、二等准许参加乡试,三等的话……哥们,三年之后再来吧。
这只是玩笑,乡会殿三年才有一次,第一场科考不过,还可以继续参加“录科”、“录遗”,同样由学政主持。但是,乡试预先选拔只取优秀的秀才名额,不管怎么努力、怎么考,大部分秀才,注定要被刷掉,乡试是省级考试,一个省几万秀才,能进贡院的,每年只能维持在一万人左右。江南贡院特殊一点,文化发达,最高可达两万多。
东庑阅卷房,兼任学政的刘东升外穿三品大红孔雀补子,内里仍旧套了七品风宪官青色獬豸补服,头戴乌纱帽。前明有巡按御史提督生员的习惯,大顺就成了兼任。
大顺县府院三级考试为防作弊也有糊名的习惯,但是卷子不抄录,考官可从笔迹认出熟悉的考生。
作为他得意门生的贾琮,一手清丽馆阁体,刘东升一眼就鉴定出来,一开始望见卷面污秽,他便有丢入角落纸篓的冲动,细细一看试帖诗后面,还加了一首诗,刘东升不禁大笑:“好!有此诗,足以传一段师生佳话了。”
今人最难理解的应该是,古代考官为什么往往一眼就能判定前十名?而且是卷子没有完全看完?这是不是草率?武断?实则不然,朝廷派的学政,几乎都是进士出身(贾政是个例外),八股文一毫一厘的好坏,全在他们胸中,甚至于一府、几县的大体风格,同在他们胸中,这是一名学政,必备的行政素质,否则小命不保。
门外有学政仪仗队、衙役两层守卫,数日后,刘东升疲惫的揉揉太阳穴,吩咐沈镐、樊林等:“放榜、发考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