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陡然龟裂,一寸寸碎开,成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他微微低着头,将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幻,他站在那,隔着重重黑暗,依然还是那个年轻狠戾的镇夷司指挥使。
少年成名,阴沉毒辣,是世人眼中的活阎罗。
都说他冷血无情,杀人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血溅到了脸上,也不过是给他面上又添一颗桃花小痣。
昏黄的微光下,薛怀刃抬起手,搁在了石灯笼上。石头做的灯笼仍是冰冷的,即便里头燃着烛火,也并未有热度透出。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静静地放在上头,指腹摩挲着底下粗粝。可石头明明已经反复打磨过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粗粝?
棱角不见了,通身都圆滑了,却还是粗糙不堪如同往昔。
他慢慢抬起手,覆到了自己脸上。
掌心后的眉眼,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内心波动却还是仿若巨浪滔天,半点不得安宁。
他忽然咬紧了牙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拼命紧咬着牙关,连一刻也不敢放松。
直至今日,他仍旧牢牢的记得每一个瞬间,每一下喘气声。
可那个时候,他多大了呢?八岁?九岁?还是十岁?他朦朦胧胧记得自己的年纪,可生辰忘了,来历忘了,这年纪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就无从考证。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孩子。
年幼,无助,却已经明白了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的道理。
养父把刀子塞进他手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深渊再也无法逃脱了。
那把刀子冰冷透骨,贴在人的皮肤上,几乎能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寒气。他抓着刀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松开,反反复复,总也适应不了拿刀的感觉。
明明不过只是把小刀子而已,可拿在手里头,却有如千斤之重。
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折断。
他听见义父在自己耳边冷着声音说,若是遇敌,你已经死了千百次。
那声音仿佛比他拿在手里的刀子还要冰冷,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义父的话一点也不假。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好手好脚能走会动的人,他此刻早就已经死透了。
他手里攥着兵器,却犹豫得太久。
一个迟迟疑疑做不了决断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他终于咬着牙握紧了刀柄。
这一回,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个被义父绑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瞪大双眼,呜咽着向他求饶,可义父在他身后催促,再催促。
他握着刀子的手都僵硬了。
腿脚,亦是僵直的。
对方动弹不得,他却手握利器。
义父突然咳嗽了一声,厉呵道:“动手!”
“噗嗤”一声,刀子扎入了**。
他还记得滚烫的鲜血喷溅到自己手上的感觉,灼热如同火焰,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整个点着,燃成灰烬。
那一刹那,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人命不过草芥而已。
他的是,义父的是,被捆在椅子上连挣扎也做不到的死人亦是。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全是草芥。
杀人而已,谁下不了手,谁就先死。
但是为什么,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还是会想起那个男人惊恐绝望的眼睛?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双眼睛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即便那后来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那么的多……
深吸口气,他放下了手。
可手指难以自控地颤抖着,是绝对握不住刀的样子。
他抬起脚,沿着小径往来时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迎着夜风和花香,走得很慢却很稳。
他内心清楚,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握着刀子迟迟不敢下杀手的小孩了。如今的他,是手掌镇夷司的权臣,再也不会因为鲜血溅到手上而怔忪,再也不会因为看见死人而瞪大双眼。
他什么也不怕。
什么也不怕。
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他猛地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颤抖的左手,可是它却不肯平静下来。
真是该死。
他浑身发冷,脚下越走越快,行至廊下时,忽然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嘭”地一声,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剧痛。
可呼吸声,却因此平稳了下来。
手上的疼痛,让他清醒而镇定。
墙上沾了血,在夜色下看起来只是一块恼人的污渍。
薛怀刃望着望着,突然笑了起来,带着冷冷的讥诮道:“蠢物。”
他转过身,离开了长廊。
背后的小径深处,却亮起了灯,光明耀眼,像是日光灼人。
焦玄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将门关得紧紧的,放下手中的蛇头拐,走到一旁的水盆前,仔仔细细地净手。
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
每一根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人,已经老了,但他的手看起来却还十分的年轻。因着保养得宜,乍然看去,简直像是女人的手。
皮肤白皙光洁,上面没有一点斑痕。
手指亦是纤纤细细,一看就很灵巧,说是绣娘的手指只怕也有人相信。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将手从冷水中抽了出来,而后抓起水盆旁的帕子,慢慢地将手上残留的水珠一点点擦干抹去。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
屋子四角摆放着的巨大冰块不断散发出的寒气,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相反,这逼人的寒气让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不多时,擦干了手,焦玄将帕子往案上一丢,转身朝屋子正中的那张长桌走去。
桌子一人来长,一臂多宽,颜色泛着黄白,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
人需走到了近旁才能看出这桌子的材质来。
桌上躺着一个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不知是不是冷的,他的皮肤看起来尤为的苍白。
焦玄走到了他身前,眯着眼睛打开了一旁的匣子。
匣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宽窄不同,长短不一,连薄厚都完全不一样。
他轻车熟路地抓起一把,朝长桌上躺着的人身上划去。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少的血。
桌上躺着的,早已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