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奇把头埋下,一个人想着事情。
他在想着自己以后的路。
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至今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就相当明确,在「活着」能够保证的基础上,向「活得好」逐步迈进。
他从未想过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哪怕是得知阶级的残酷,哪怕是猜测到女巫的无辜,但他顶多也只是在嘴上提两句,至于去付诸行动,改变这现有的一切,他从未去想过。
改变。这个词说出口很容易,但只有真正去做才知道其中的艰难,要知道这个世界的观念已经不知道扎根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固有的思想已经被定性为正确,改变便是与主流观念对抗,这需要魄力、胆量、以及摧枯拉朽的实力。
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他也从不自大妄为。
既然知道改变不易,那索性就融入这个世界。
贵族不是那么容易受封的,但魔法师和牧师的地位也不容逊色,甚至在普通的贵族面前更具话语权,成不了贵族,那就想办法看能不能成为魔法师或牧师,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仍旧在他怀中的牧师推荐信便是佐证。
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在两年半以后进入牧师城学习,以他现有的知识和学习能力,想必成为正式的牧师并非不可能的事情,有了这一层身份,他无论游历到哪儿,都会被奉如上宾,哪怕是遇到小时候那些趾高气昂,对他生杀予夺的魔法师,也会忌惮他牧师的身份。
这样好吗?确实很好,人在出生时是一个人,在死亡时依旧是一个人,最应该去珍惜的只有我们自己,对自己好,才能算得上是真的好。
霍奇正是抱着这样的观念,在世界里生活了数十年,没有了「忧」自然也就没有「愁」,他不想去掺和其他人的事,正如他对黛芙妮说的那番话,他并不讨厌自私的自己。
但在亲眼见证了村庄被摧毁,熟悉的村民被屠戮,曾经天真的赫拉掀起猩红的风暴,在风暴的中央是瑟瑟发抖的身躯时,他的想法开始动摇。
的确,对自己好才是真的好,这句话从原则上不可能错。
但,只对自己好,不等于对自己好。
这是一句很拗口的话,理解起来却并不困难。
人是群居物种,我们会因一个人而感到孤独,因此才有了交际的渴求,我们的一生无论平凡亦或精彩,总会在某个时间点上遇到那么几位朋友,这段友谊未必持久,却是足够珍贵的回忆。
然而你所认识的朋友未必和你的身份等同。
他们可能是贵族,自然无须担忧生命,但更大的可能是平民、雇佣兵,甚至奴隶,作为牧师的他可以幸免一切灾祸,可他的朋友未必能幸免下来。
这种时候,朋友的死亡难免会令你生出悲伤,为了不让这种负面情绪积累,人会下意识地避免去接触能带来悲伤的东西。
人际圈开始缩小,阶级金字塔底端的结构渐渐被抽离出可交际的范围,最后的结果,就变成了你所谓的朋友只会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而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拿你当朋友。
当你变成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一类人时,即便对自己再好上千倍万倍,可当你面对自己的内心却无法再做隐瞒。
你真的开心吗?
答案不言而喻。
一边是注定身份高贵的坦途,另一边则是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歧路。
换做平时的他,连一秒钟都不需要思考就会大声说道:傻B才不选坦途。
但现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不开心,所以不愿意。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去改变,并不是为了凸显自己思想的先进,对于霍奇而言,仅仅是能让他真正地活得好与开心而已。
“嘿,黛芙妮。”他抬起头。
黛芙妮好奇地看着他,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自己的名字:“干嘛?”
“解开我脑海里的那把锁吧。”
……
“你真的决定好了?”黛芙妮再次询问。
他们来到了村庄外的一片冰原上,考虑到霍奇之前那次觉醒所爆发的能力,她有些担心会直接毁掉整个村庄,她倒是无所谓,可赫拉却不能化作火焰逃离,距离赫拉醒来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避开了村庄,选择了这片空旷的冰原。
“如果你再问下去,说不定我会后悔。”
其实现在就已经后悔了……霍奇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果然冲动之下拍脑门做的决定都不靠谱!
“好吧,我不问了。”黛芙妮耸耸肩,看着正活动着身体的霍奇,“准备好开始了吗?”
“随时可以。”霍奇搓了搓手,向手心哈了口气,心想着反正都得经历,长痛不如短痛。
“那我要解开你的精神枷锁了。”黛芙妮看向他,叮嘱道,“可能会很痛苦,要是忍耐不住,我会帮你中断的。”
“行了行了,别再给我添堵了,就不能想点好结果?快开始吧。”
霍奇深呼吸几口气,让气体充满肺腔,然后循环流出,这能让他有效地减轻紧张的情绪。
解开枷锁的方法看上去简单至极,黛芙妮用泛着红光的右手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上一触,他便感觉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畅快淋漓灌涌进他的身体。
原来没有枷锁的感觉是这样。
霍奇和黛芙妮对视着彼此,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黛芙妮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就没什么感觉?”
他有些错愕,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掌,翻转了两下,嘀咕道:“似乎……没什么区别?”
“怎么可能,按道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继续八年前那场被中断的觉醒才对!”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霍奇略感无奈。
黛芙妮打量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怪东西:“那你现在能使用出能力吗?巫师的能力?”
“怎么使用?”霍奇反问道。
黛芙妮明显愣住了:“在觉醒后,使用能力应该是本能般的存在,你让我怎么告诉你使用能力的方法……”
“是吗。”他思索了一会儿,“那我试试。”
一番不可描述之后。
“你真的在用能力吗?”
“我也不确定。”霍奇回头望着她,“你有什么感觉没有。”
“感觉……”黛芙妮轻咦一声,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好像觉得,有点热?”
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自从她觉醒为女巫那天起,皮肤便感受不到高于体温以上的温度,烈焰的灼伤与她而言和穿梭在空气中并无不同。
可她少有地感受到了热,这对于拥有隔热体质的她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身体好温暖——”黛芙妮的思绪有些涣散,温暖的触感从内心深处渐渐蔓延,这样的温暖甚至有些触动她的心弦。
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两行泪划过脸颊,她怔怔地站着,双手握在一起,思绪飘回很久很久以前,那是自己还不是女巫的过去,那时的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家人,有食物,冬有厚袄,夏有凉衫,周围的婶婶叔叔对自己的笑容亲切无比。
这种久违的感觉真好啊。
自己……这是怎么了。
霍奇摇了摇她的身体,让她霍然惊醒过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惊呼道。
“立刻远离我。”霍奇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不要问为什么,退出去,快!”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声色俱厉地对她说话,黛芙妮愣了片刻,听从了他的意见,迅速地向外退去。
退到一定距离后,黛芙妮忽然身体中的那股温暖骤然消失,而眼前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刚才她在里面时看不真切,但现在退出来后却一目了然,以霍奇为中心,冰原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领域,从外界向领域内看去,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扭曲起来。
这,就是霍奇的能力?
可这到底是什么?
她不经意地看向冰原的地面,瞳孔骤然缩紧。
这不知冻了几百上千年的冰雪地面,竟然开始逐渐融化,这怎么可能!
霍奇一个人站在冰原的中央,双手抱着脑袋蹲了下来。
就在黛芙妮退出不久后,他的预感成真,那场阔别了八年的觉醒再次轰轰烈烈地侵入他的脑海。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记忆如洪水般奔涌至他的脑海里。
“这是什么!”他大吼。
“这不是我的东西!”他大叫。
“为什么要给我塞进这些!”他近乎声嘶力竭。
视野开始不停切换,如同放映的幻灯片那样,只不过速度更快,并且霍奇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这些东西。
陌生的场景,像是沙漠中的某地,无数的铁塔被修建起,一个白袍的中年人望向天空,喃喃道:“这是伟大的开始。”
只瞬间便来到另一各场景,大方脸长胡子的男人瘫坐在硕大的椅子上:“我们别无选择。”
这是什么。
我不要看。
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脑海!
但视野依旧未停,这一次是名美丽而活泼的女性,一边誊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微笑着自言自语:“有了这些东西,你也会开心起来吧。”
「住嘴。」霍奇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再次转变,昏暗的角落里,男人正舔舐着刀上的血迹,他面前摆放着什么东西,但霍奇看不到,他只能看见男人的脸上挂着如痴如醉的笑容:“果然,这才能称作完美。”
「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啊!”他抱头痛苦不堪。
……
黛芙妮再也无法冷静,眼前的半球领域扭曲得越来越厉害,像是空气中漂浮着某种介质正影响着领域内,而在这片范围内,冰原开始迅速消融,露出冻土。
但这并非停止,冻土上许多坚韧顽强的植物幼苗从嫩绿开始枯萎,紧实的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散,像是沙子一样,黏着在土壤里的水分正在高速流失。
难道霍奇也失控了?
她想要走进领域,但在把手伸进领域的一瞬又立马缩了回来。
难以忍受的热量令她本能后退,这股热量感觉是从里向外迸发,她的皮肤虽然拒热,但这种自内向外的热量却不是她能免疫的。
化成火!像是救赫拉那时一样。
她来不及脱下衣服,直接化作流火想要穿透领域。
但她被挡住了,扭曲的领域不仅仅有热,更让她难以前行。
她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已经顾不上了,她只能大声地呼喊着:“霍奇!霍奇!”
没有任何作用。
她有些颓然,就在这一刻,扭曲的领域忽然消失不见,只能看见不断由水分蒸发升腾的雾气让眼前变成白蒙蒙的一片。
“霍奇,霍奇!”
她在雾气里行走,却不知道如何寻找。
“霍奇!”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回头看去,霍奇正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我在这。”
“你……没事?”黛芙妮惊疑地看着他,他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刚才那副场景又不像那么简单。
“算是没事吧。”他无奈地看着眼前逐个浮现的蓝色字体。
「调查员理智减少1点」
「调查员觉醒过程完成,正式解开巫师职业」
「调查员目前职业:草药医生(中级)、巫师(学徒)」
「巫师能力——微波」
微波吗?倒是个不错的能力。
……
赫拉的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十分嗜睡,霍奇将她背在了背上,尽量平稳身形不弄醒她。
最后一次看着不远处的村庄,他有些感慨,随后向黛芙妮微微点头。
极北的雪域上,一道冲天且巨大的火柱直抵天空的尽头,将云彩也渲染成昏红的颜色。
可惜这里实在太偏僻了,除了他们三人外,没有人能看见这滔天烈焰,正如没有人能记起在这偏僻之地曾经还存在过一个小小的村庄。
积雪很厚,落雪很急。
刚留下一个脚印,就迅速被抹平。
再没有人能知道这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