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回头见到她,脸上有些尴尬,急忙把老人扶起来,这次老人顺势站起。
“大姨,快起来,你别这么跪着叫我弟妹看笑话。”
是她姨母?齐淑芳留神观察,老婆婆的脸型和张翠花有点相似,眼睛鼻子也挺像,冲她一笑,赶紧问好,后者擦了擦眼泪,报以一笑,笑容有点苦。
她给张翠花下跪,肯定有事相求,自己还是别搀和了。
“啊,嫂子家来亲戚了,那我就先回去。今年自留地种了点花生,我拿几斤过来给三蛋儿他们几个吃。”顺手将装这花生的竹篮放在桌子上,齐淑芳准备脚底抹油。
“这怎么好意思?快拿回去,你种点地收点东西不容易。”这可是花生,生产队不知道多少年没发过了,每年收的花生全部送到供销社支援国家建设,往往翻了好几遍的花生地里偶尔遗落几颗花生,谁捡到谁当成宝,张翠花目测竹篮里至少有十斤花生,深觉受之有愧,但姨妈在跟前,不方便向齐淑芳道谢,“我一会儿找你说话去。”
齐淑芳送来就没想过带回去,笑笑就撤了。
张翠花目送她离开,扭头没好气地道:“行了,大姨,帮不上你就是帮不上你,用不着你下跪这招来求俺,下跪也没用,俺还怕折了自己的福气。”
“翠花,我不是……”
“俺知道你想说你现在是走投无路了,不是故意这样逼我!”张翠花一句话就打断了她的,“可是,俺们家只有俺和建军两个人挣工分,得管五口人的吃喝,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俺家三个娃吃得都赶上俺们两个大人了。生产队分到俺们手里的粮食,天天精打细算,一顿不敢多吃,就这样还得半年瓜菜半年粮熬日子,俺哪有余粮给你?”
张翠花越说越气,怎么一个两个都趁着生产队分粮的时候来借粮?
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张翠花故意没提三个孩子也有口粮标准,最大的大蛋有一百八十斤,最小的三蛋有一百二十斤,不过费用得从她和贺建军的工分里扣除。
张大姨抹了一把泪,哀求道:“我们家现在就没有粮食了!”
外面齐淑芳没走远,靠着听力听到这里,哪能不明白张大姨所求,原来是来借粮食,看来和王春玲打了一样的主意,难怪张翠花脸色很不好看。
关系到口粮问题,没几个人愿意舍己为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哪,原来有此困扰的人不止自己一个,齐淑芳心理平衡了,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不懂得收敛,所以有人仇富。
面对姨妈哭求的张翠花暴躁得很。
“八月才过几天你们家的供应粮就没了?别以为俺不知道城里人月月有供应,每个月都是月初发粮票!你们以前不是挺得意的吗?咋来求俺了?你们一家七口,有七个人的供应,一个月一百多斤粮食,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为了给你六弟凑娶媳妇的彩礼,口粮拿到黑市卖掉了。”张大姨低着头。
张翠花冷笑:“自己家的口粮高价卖了,来问俺们借粮,你们干得出来,说得出来,俺都没脸听!不借!不借!不借!”一把将她推出堂屋门。她之前以为姨妈家遇到了难事,一时断炊,打算看在亲戚情分上借二十斤土豆给她,谁知是为了娶媳妇。他们不珍惜粮食,自己凭什么帮忙?钱,钱有粮食珍贵吗?钱能吃吗?为了钱做出这事,挨饿活该!
“哪能怪我们啊?你这弟妹在国营饭店上班,我们要是不答应给彩礼,不赶紧把婚事定下来,赶明儿到哪里给你六弟娶一个有这种好工作的老婆?”张大姨理直气壮。
“哎哟哟,真是了不起!”
“翠花,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一家子饿死?”张大姨悲愤极了,声音放大。
“大姨啊,俺的大姨啊,俺的亲大姨啊,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俺们一家子饿死?”张翠花一拍大腿,声音尖锐响亮赛过张大姨,“俺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呐,俺比不上你们城里人吃商品粮呐,俺一年到头就凭那几个工分吃饭,叫俺怎么养活你们一家人?俺没这本事呐!粮食给了你们,俺们一家五口就要饿死了!”
人嘛,就爱看热闹,出来一听是来借粮的,都很理解张翠花,一脸同情。
要说老百姓最怕啥,最怕发生眼前这种事,前脚刚发粮,后脚人来借,不借名声就被败坏了,抹不开面子借了,自己就得饿肚子。
张翠花性格泼辣,她撒起泼,整个生产队没人能比,以前有人说贺建军不好,她追着那人足足骂了三天,骂得那人现在见到她都躲着走。为了保住一家人的口粮,一张嘴像机关枪,直说得张大姨落荒而逃,一点都没有尊老爱幼的觉悟。
“我要是有觉悟,我家娃就得挨饿了,我得狠下心。”张翠花这么跟齐淑芳说,“这种事不能开头,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一辈子不消停。”
齐淑芳很赞同,张大姨来借粮的原因她已经听张翠花说了。
别人偷偷去黑市买高价粮食,他们倒好,为了钱把粮食卖掉,现在挨饿分明是自找的。
于是,齐淑芳用力点头。
张翠花反而被她逗笑了:“不过,我也想过了,我大姨卖的口粮估计就她和姨夫两个人的,可能也有六表弟的,但大表兄一家四口人的口粮肯定由不得她做主,我那个大表嫂精得像猴子一样,就怕公婆用他们的补贴小的。所以哪,他们饿不死!”
“二嫂,你大姨家有几个表兄弟?每次娶媳妇都得卖粮?”社会风气是讲究一切婚礼从简好么?想到自己娘家人,齐淑芳不好意思说别人了,别人貌似都比不过自己父母。
“哪能啊,我大表兄结婚,一毛钱都没花,厂里干部介绍的对象,聘礼就是三十斤玉米面。两人是双职工,膝下就俩孩子,负担不重,日子过得肯定不错。人家怕乡下人上门打秋风,不和乡下亲戚来往,我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们了。要不是刚分了粮食,估计我再过三年都见不到我这大姨的面。”这也是张翠花不愿意借粮的原因之一,她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头一回去他们家走亲戚受到的冷遇,居然有脸来借粮。
张翠花对他们家根本就没感情。
齐淑芳无语,大儿子夫妇都是工人,怎么就沦落到卖粮的地步了?其中肯定有缘由。
每个人都很珍惜粮食,对粮食的重视远远超过钞票,与其问张大姨家要钱做彩礼,还不如直接要卖了钱的粮食。
看,她送二十斤花生给霍家,他们高兴的程度就远远高过自己送蛋糕和手帕的时候。
霍剑锋给他们弄来的花生种子,现在收成了,不管怎么说都得送他们一点花生,大嫂二嫂都能白得十斤花生,霍家怎么少得了?
“你工作怎么样?”霍老头关切地问道。
“挺好的,工作三天休息三天,每个月除了工资,还有津贴,粮食很充足。知道我在市里没有房子,铁路局也没有多余的宿舍分给我住,每次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于是这个月发工资,额外发了两块钱自行车补贴。”除了卫生费和津贴,工资单上的补贴又多了一种!
工作待遇这么好,不能怪人人都想打破头地进城工作。
“你觉得好就行,你觉得好就好,我听着就放心了。”
霍老头一个劲地点头,抛开这个话题,“你刚刚说自行车都是寄存在列车长家里?”
“嗯。”这段时间忙着收庄稼,她没有时间去找房子,自行车次次寄存在王大姐家,为了表示感谢,允许王大姐家人在爱惜的情况下使用自己的自行车。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味很浓厚,王大姐还怪她太客气,一直勒令家人不许随便用,怕给她用坏了。
齐淑芳打算明天上班前寄存自行车时,装一斤花生送他们。
想到这里,赶紧指着自己带来的另一包花生,“老伯,那一包是二斤花生,麻烦您带给吴主任尝尝,我就不亲自去了,让人看到不好看。”
吴主任是自己上司的顶头上司,得打好关系。
笑着答应下来,霍老头对她的人情世故很满意,要想混得好,还是得门路多,如果没有半点好处,谁会冒着风险开后门?他管着粮管所,靠着粮食可是认识了各行各业的人,要不然也不能顺顺利利地给儿媳妇和齐淑芳安排工作。
“我跟小吴说说,叫他想办法给你安排个宿舍,或者我托人看看能不能租到房子,不能三天两头地风里来雨里去。”霍老头寻思着古彭市房管所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周国红逛街回来在门外和人说话,笑声非常响亮,齐淑芳和霍老头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进屋见到齐淑芳,周国红一愣,察觉到自己有点失礼,连忙招呼一声,态度并不冷淡,但也没有特别亲热,可是当她看到二十斤花生,得知是齐淑芳所送,立刻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端茶倒水,殷勤得不得了。
霍老头摇摇头,心里直叹气,儿媳妇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小家子气。
“刚刚在外面笑什么?没进门就听到了。”
听到公爹询问,周国红忍不住又笑了:“就是国营饭店小林家来了两口子,呼天抢地地说小林是他们的女儿,要把小林接回家去。”
“咋回事?”霍老头皱起了眉头。老林是他的好友,因为老婆年轻时坏了身子不能生,他死活不肯离婚,为这事都和家人闹翻了,后来从乡下收养一个差点被溺死的女孩子,取名叫林璇,自己看着她长大,虽然有点不太好的习气,但大伙儿都这样,也就显不出她了。
林璇的亲生父母闹上门?霍老头坐不住了。
他去声援老友,周国红撺掇齐淑芳一起去凑热闹。
到了跟前,齐淑芳傻眼了,闹事的那两个不是贺七叔和贺七婶吗?怎么闹到别人家门口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女孩子扶着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肉呼呼的鸭蛋脸,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淡绿格子衬衫,不就是国营饭店的女服务员吗?
难怪第一次看着她就觉得眼熟,齐淑芳现在才回想起来,贺九丫和她有一样的脸型眉眼!
这会儿是上班时间,可没工作的人有不少,都跑过来看热闹。
“七丫,七丫,俺的肉啊!俺的心头肉哇!你怎么能不认俺呢?”
贺七婶扯着嗓子嚎,前几天儿媳妇嘴馋想吃肉,她步行两个小时到县城,去国营饭店买了一份荤菜装在饭盒里,没用票,转头就看到一个女孩子长得眼熟,仔细一看就是像自己,左边眉毛里藏着一颗小黑痣!
单单长得像就算了,偏偏有小黑痣,那是她女儿啊!
她真没想到自己送出去的女儿居然混得这么好,国营饭店的服务员哪,月月有工资,月月有粮食!这份工作要是给自己儿子该多好?长这么大了没结婚,带回家,还能为家里赚一笔彩礼补贴儿子。贺七婶立刻坐不住了,拉着丈夫一起,在附近遵守两天,确定林父就是当初抱养七丫的那个人,今天特地来认亲。
“七丫啊,俺的心肝宝贝啊,当年俺是穷得吃不上饭了才把你送人,俺是想让你吃成品粮过好日子,不用跟俺吃苦受罪,可是俺的心哪就跟刀割了一样,俺白天想你,晚上想你,流出来的泪水都能接一缸!在国家的领导下,俺家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吃得饱饭了,你跟俺家去,俺们一家就能团聚了,俺再也不用和你骨肉分离了。”
贺七婶声泪俱下,诉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围观的人有不少都心生同情,有的红了眼圈儿,有的掉了眼泪,现在日子都紧巴巴的不好过,别说十年前二十年前了。
“老林啊,多感人呐,你就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吧。”
“是啊,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就是骨肉分离,母女两个分离二十年还能碰见,说明她们母女有缘分,应该相认。”
“一眼认出来啊,这是何等的母爱,只有母爱,才会让她第一眼认出自己的女儿!”
林父气得浑身颤抖,刚开始他不承认女儿是抱养的,可是贺七婶说出林璇身上不少人见过的胎记,他就知道没办法糊弄了,可是就算承认,也不能让对方信口开河。
“母爱个屁!当娘的要溺死女儿,有什么母爱?那年重阳节,我去登山来着,结果迷路到了他们村子里,当时是贺楼村,后来才改成贺楼生产大队。正好碰到她嘴里骂骂咧咧,要把女儿摁到河里溺死,我心里不忍心,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她还勒索我二十万块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