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逢脱掉外面的大衣,一边抱起平安,一边告诉齐淑芳自己夫妻是来躲清静。
躲清静?那不就等于是避难?
回想到这一段历史,上面的针锋相对确实处于明朗化了,齐淑芳表示明白,“我叫建国把东偏房收拾一下,你和姐夫带着小龙小虎尽管住下来。你们是以什么名义来的?现在古彭市也不平静,一旦发现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有人来调查。”
一句话刚落下,就有人敲门。
来街道革委会派人来调查陌生人,也就是原来的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反正名字改来改去,不知道改了多少个,市政府、县政府对外也叫革委会。
正和贺建国说话的慕青云眉头一挑,看着贺建国开门,听完来意,他爽快地拿出工作证件以及调职文件等相关证件,又叫薛逢抱着孩子出来,齐淑芳在屋里听到他是调任古彭市的部队,和之前的军衔、职务相比那是名降实降。
“比起我生孩子那段时间里赋闲在家的情况,现在是好多了,至少有点工资养家。”薛逢抱着孩子晃悠悠地回到卧室。
齐淑芳低声问道:“前些年闹得那么厉害,你们家都好好的,怎么现在……”
薛逢把儿子放到床上任由七斤逗弄,一根手指竖在唇上:“不要问,以后你就知道了。”能为啥?以前没选择,去年开始就有选择了呗,当然受到某些人的针对了。
慕龙、慕虎早已醒了,九个多月大,自己从没被捆着的襁褓里爬出来,抬头看到母亲就坐在床边,兄弟两个一点都不怕生,在床上爬来爬去,好奇地凑到大红襁褓前,头挨着头看正熟睡的小平安,口水无声无息地滴下来。
“小妹妹是我的!”七斤仗着自己比他们大两岁多,光着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蹬蹬蹬地跑过去,一把推翻一个,再接再厉,伸手再推翻另一个,自己挡在襁褓前。
齐淑芳出手像风一般迅速,一手托住一个,避免他们脑袋“咕咚”一声砸在床上。
虽然被子铺得很厚,软软的,但毕竟是老式的木床,木料十分坚硬。
薛逢一个劲地笑,一点都不担心。
“七斤,你变得这么小气了?小弟弟是看你的小妹妹,不抢你的小妹妹。”
七斤表情仍然很防备。
慕龙和慕虎以为七斤在和他们玩,咯咯直笑,不哭不闹,自己从齐淑芳手里滚到床上,翻滚来,翻滚去,伸手去揪近在眼前的大红包被。
齐淑芳从床头拿了两个玩具塞到兄弟二人手里,一人一个,免得他们扯开包被。
慕龙手里是七斤小时候玩的拨浪鼓,慕虎手里是贺父后来又给他做的小木枪。
看到这两样玩具,七斤伸手就去夺:“我的!”
“七斤!”齐淑芳叫他一声,声音不轻不重,不带任何责备之意,反倒有一点愧疚,因为她忘记问七斤的意见了,所以等七斤转头看过来,她就温声和他商量:“妈妈知道是七斤的东西,七斤给小弟弟玩一会好不好?就一会。”
七斤迟疑一下,“不拿走啊?”土豆可坏啦,他奶奶带他来玩,他就偷偷把自己的弹弓拿跑了,妈妈带自己去索要,土豆的奶奶不承认!
“不给弟弟拿走,弟弟要也不给。”
得到妈妈的承诺,七斤又稍稍犹豫了一下,把攥在手里的拨浪鼓塞到慕龙手里,看他抓到拨浪鼓就放到嘴巴里,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脏!不准吃!”一边说,他一边伸手抓住慕龙的手,从衣兜里掏出小手帕给他擦擦嘴角的口水,“小弟弟,要做爱干净的好孩子。”
薛逢忍不住道:“七斤真乖,这么小就这么懂事了。淑芳,你教得真好。”
齐淑芳满脸得意,那是,教育就得从娃娃抓起,“七斤,大姨在夸你,来,背诗给大姨听好不好?沁园春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七斤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沁园春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接着,根本不用齐淑芳开头,他就自顾自一路背诵下去。
“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他显然不会背诵全诗,但他没有一点羞愧地挺了挺胸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望……望……妈妈,妈妈!”接不上,他顿时着急地看向齐淑芳。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薛逢接口,可是七斤根本理解不了,对他来说,词句过于复杂,难以学舌,听到长城二字,大声说道:“不到长城非好汉!”
薛逢哈哈大笑,外间慕青云听到,也是莞尔。
“怎么不教他简单易懂朗朗上口的诗?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类的。”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还想教他登鹳雀楼呢,可是现在能么?能么?为了保险,还是背诵领导人诗词语录吧。”齐淑芳听她问,如实回答。
七斤在床上蹦蹦跳跳,嘴里颠三倒四念着学会的诗词语录,很多都串到一起了。
薛逢乐呵呵地听了一会,突然提醒道:“七斤年纪小,除非他懂事,或者没那么严,家里的大人得时时刻刻看着他,别叫居心叵测的人调唆记错诗词语录,错一个字,可就麻烦大了。”她亲眼见过不识字的小孩上厕所没带纸,就顺手捡起地上的报纸擦屁股,报纸上登有领导人照片,被人发现然后举报,一家子被斗得家破人亡。
齐淑芳一惊:“我知道了,大姐。”因为没直接面对,也因为70年到73年之间的斗争没之前之后厉害,她差点忘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
慕青云很快就去部队报道,同时在那里住下。
慕青云初来乍到,薛逢带着两个儿子不方便住过去,就住在齐淑芳家里,顺便给齐淑芳做月子饭,照看七斤,减轻了贺建国的负担。
贺建国心中自然感激万分。
这天接到上面勒令下面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指示,下班回到家,连饭都来不及吃,匆匆骑着自行车飞奔回老家,把兄嫂都叫到老父的住所。
贺父抱怨道:“这才消停几年?怎么又搞起来了?”
“谁知道。”贺建国也很不理解,“既然下达了这项指示,估计过了不多久就会陆续指示县革委会、公社以及各个生产大队。大哥还是先做好准备,提醒家家户户一声,免得到时候来检查,一看咱们这边不合格,肯定会受批评。”
贺建党叹了一口气,“这次有什么新指示?”
“养猪不限制,一头猪就是一座化肥厂。鸡、鸭、鹅每户限养两只,多余的杀掉。大白菜每个人限种二十棵,多余的砍掉。大蒜,每口人按三百棵算,多余的挖掉。自留地里不准再种黄烟、大豆、花生等,其他农作物也有数目规定,多余的拔掉。家家户户院子里门前都不准种任何蔬菜,种了就得拔掉,还罚款五毛。现在提前得到消息,自己处理还好,如果有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大白菜砍下来一切四半,估计连吃都不能吃。”
王春玲气愤地站起身,道:“这都是什么规定啊?养鸡鸭鹅都不行了?还得叫任务呢,难道一年就养那么两只鸡交任务?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大伙儿想多种点菜多种点经济作物,现在也规定数目?一人二十棵大白菜?够谁吃啊?”
张翠花比较仔细,听完贺建国的话,问道:“白菜大蒜都按人口算,怎么鸡鸭鹅就按户了?哪怕按人口,一人两只也好呀!”
“我也不知道,下达的指示这么说。”
“唉。”提前给社员打招呼,简直是割大家的肉,贺建党压力很大,“我明天一早就召集大伙儿,提醒他们一声。”
贺建国点点头。
王春玲气呼呼地坐回原处,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家禽,一脸肉痛,“建党是干部,我家就得带头,我家的鸡鸭鹅各留两只母的,好下蛋,不能留老的,得留小的。老三,明天早上你回去,逮两只老母鸡杀了带回去炖给淑芳吃。剩下的杀几只风干留着过年,其他的趁早卖到供销社,等人来杀,卖都没法卖了。翠花,你呢?”
“我和大嫂一样,给老三带两只回去,自家杀几只风干放着,其余的卖掉。”张翠花头一回赞同王春玲的做法,这两年好不容易才好过点,隔三差五吃点蛋,以后又不行了,“不过啊,大嫂,咱们别忘先交今年的任务,免得年底把咱们留的两只鸡逮走。”
今年任务交上,两只小母鸡至少可以多活一年,多下几个蛋。
王春玲一拍大腿,“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妯娌两个讨论得热火朝天,贺父却问小儿子道:“会查到你们城里的住户吗?”
“应该会,有些带院子的住户也偷偷种点蔬菜啥的,这些可能都在处理的行列。”贺建国想了想,认为挨家挨户搜查这种行为的可能性更大。
他晚上就留在老父这里休息,贺父点着煤油灯,让他连夜宰杀多余的鸡鸭鹅。
贺父没打算卖,每年干活有十几二十块分红,小儿子又隔三差五地给钱,他手里不缺钱花,用不着送到供销社去卖掉。
杀好处理干净,全部用盐腌上,次日贺父让他带进城。
挂在城里风干比老家安全,老家经常有人串门。
贺建党家和贺建军家则是早上先杀了两只老母鸡,给贺建国带回去,正好可以给齐淑芳补身子。然后,贺建党敲锣召集各个户主,把贺建国带来的消息说给大家听,“指示刚到市里,什么时候到咱们这里,谁都说不准!现在,我和贺建军同志带头处理,你们愿意跟着做呢就跟着做,不愿意呢,等上面来人检查批评,你们就自己接受后果。”
“各位父老乡亲,千万别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真成为有资本主义生活作风的坏分子,那可是要上台戴高帽子接受批评的!”贺建军接着说道。
大队长贺敬东首先响应:“我跟着一起,带头处理多余的资本!”
莫看他年长,但他对贺建党很信服,就是因为贺建党消息灵通,这才让贺楼大队没发生过特别严重的风波,同时避开了不少危机。
就像这次,虽然大家都会有所损失,但等来人亲自动手,损失更大。
贺建党和贺建军带头宰杀家禽,带头砍掉自留地里多余的白菜,拔掉多余的萝卜,挖掉多余的生姜,幸亏现在天气渐冷,白菜萝卜生姜虽然没到收获储存的季节,但都长成了。
支书和大队长都这么做了,谁家好意思不跟着?
一时舍不得,后患无穷。
贺建党在动手之前说了,如果有多余的,到时候受到批评,整个生产大队都抬不起头,以后估计会时时刻刻有人来检查,到那时候得不偿失,还不如严格遵守规定,成为上头称赞的模范村,而不是受到批评的落后村。
处理过后,一连两个月没动静,不少人捶胸顿足,暗暗抱怨,谁知刚进二月份,其他生产大队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活动,不仅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而且损失惨重。就像贺建党处理前说的,很多农作物蔬菜家禽都被作践到不能吃的地步了,还不如自己生产大队该收的收,该卖的卖,虽然有所损失,但东西和钱都在自己手里。
他们这里提前做好了准备,来检查的人表示很满意,称他们是模范村,不是落后分子。
齐淑芳院子里那几丛郁郁葱葱每年绽放成百上千朵大红花的月季也没能保住,还有那棵每年中秋可以结很多果实乐坏周围许多孩子的老石榴树。
种花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需要灭掉。
农民可以留棵自留树,城里不可以,所以老石榴树被砍掉了。
幸亏提前得到消息自行处理了,不然还得受批评。
忍忍,再忍一年多就行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二年,齐淑芳这么告诉自己,现在是1975年,割资本主义的高潮时期,然而,到八月份就宣告结束了,虽然还有部分地区仍在进行,但已不像之前那么严格了。
何胜男带盼盼过来玩,只见差一个月就满四岁的七斤很有长兄气势地对着平安大声背语录,而原本躺着的平安则翻了个身,以屁股对着他,朝抢玩拨浪鼓的表兄妹迅速爬去。
平安已经十个月了,爬得十分利索。
看到她白白嫩嫩的小妹妹,慕龙和慕虎同时咧开小嘴,“小妹妹!”把处于两人争夺当中的拨浪鼓递给她,平安抓在手里就把小嘴凑上去。
不等她啃到拨浪鼓,拨浪鼓就被七斤拿走了,就像去年对待慕龙和慕虎一样。
何胜男把盼盼放到几个孩子身边,忍不住笑道:“七斤真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哥哥样了,淑芳,把七斤给我家盼盼做小女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