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知道我生得好看,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能卖出那么高的价格来。
我那会儿已经记事了,知道自己是被卖掉的,虽然娘跟我说她是心疼我,是想让我过好日子,可对于敏感到近乎自卑的我来说,那已经成为了我心里磨灭不掉的记忆。
在娘口中的富贵人家里,确实不愁吃穿,甚至还有小丫头伺候。
然而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我与许多同龄的姐妹们一道,每日要学好些东西,学不好,就要受到责罚。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一日,经常受到责罚的一位小姐妹,忽然就消失了……
教我们规矩的嬷嬷冷着脸,用习以为常的口气说,府里不养不中用的人,怎么都学不好,留她何用?
我的心里一下子无限恐慌起来,我们鲜族人是不会好似国朝那样惯于玩心眼的,说了不留人,那就真的是……
剩下的小姐妹们一起都慌了,然而日子还得照样往下过,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尚且年幼的小姑娘们只能咬着牙拼命地学,生怕下一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就是自己。
我的天资在嬷嬷来说很不错,又因着面容娇媚,嬷嬷很是上心。
那会儿我已是无师自通如何讨好献媚,从醉酒的嬷嬷口中套得了话,原来我们这些女子,最终的下场是会被当做礼物赠送的。
或许是送给鲜族有权势的大人物,或许是赏给有功勋的将士,又或者,还会被送去国朝,作为一个外族的新鲜的玩意。
我不知道在府里的那么多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身边早已无要好的姐妹,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然而同伴们仍旧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
这样的惶恐就好像心被人握在手里,时轻时重地捏着,你却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被捏碎掉。
有一日,我在嬷嬷命令下随着她出府办事,半路上遇见了我的娘亲,和我的弟弟。
我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会已经记不住他们的样子,却没想到只是余光微扫,我便只能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我离开家的时候弟弟尚小,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然而我娘却也很快将我认了出来。
我在府里隐忍不敢显露的软弱和恐慌,在与娘的眼神交汇时,终于忍不住崩塌掉……
救我……,我不想无声无息地死掉,就好像从未来过这世上一样,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玩物,我不想……
那会儿,我的眼睛里怕是能流出血泪来吧……
然而并没有,因为我娘很快将头转了过去……
“怎么?看到故人了?”
我神色如常地看着嬷嬷,摇了摇头,仿佛从未见过什么人一样……
……
或许是我的听话和乖顺,竟然让我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路。
是想要留在鲜族,还是被送去国朝?
我选了国朝。
那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彻底远离鲜族,也远离我并不想要再见到的人。
我被送去了国朝,又转手被宁王赠给了一名江姓的公子。
那人器宇轩昂,一看就非凡夫俗子,这就是我往后的归宿了。
我有信心,凭着我收放自如地手段,和娇艳无双的容颜,天下人谁会迷不住?端看我想不想迷了。
可是我没想到,这位江公子却让我大开眼界。
便是我身覆轻纱,曼妙多姿地一曲舞罢,他眼里也出现了惊艳与痴迷,然而等到宴席散尽,只余他一人之时,他的眼睛里却清明一片,再无半点波动。
这怎么可能?我拼着性命学来的媚色之术,竟然完全不奏效?这怎么可能呢?
我正想着找出此人的破绽来,却惊闻国朝风起云涌,江公子锒铛入狱,我们一干女眷被接入了一个封闭起来的院子里。
我没想过这一世就这么敷衍地过完,可当真只能在院子里等死的时候,我想着也好,左右这一世也并没有让我有所期待,早些结束了,也算是一件幸事。
我与江公子明媒正娶的巧音姑娘一同熬着日子,等待着有人闯入院中给我们解脱。
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喜讯。
江公子平安了,我们可以回去他那里了。
可这是喜讯吗?我不知道。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巧音也并非江公子的妻子,他们二人之间有着某种协议,江公子那般无欲无求模样的人,原来心里早已有了珍如生命一般的人。
真好,能让人当做眼珠子一般放在心上,和我这样随意用银子买卖的人,真是云泥之别。
我羡慕着,嫉妒着,也不甘心着。
因为我这样已经被送了人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我不甘心啊,在鲜族苛刻的调|教几乎占满了生命,我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后宅麻木地度日。
江公子会对夫人上心,说明他是有七情六欲的,只要有,我就能让我学的东西发挥作用,我要拼一拼,至少也得对得起当初买我的那些银子不是?
我胡搅蛮缠,豁出脸面,不知廉耻……,我想那时我大概也已经将我自己没有当做一个人了。
可是任凭我怎么跳腾,也没个人来理会,让我心里许久也不曾冒出头的恐慌再次出现。
又是没有人要没有人管的了,是不是我来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
我忧思过虑,一时不查染了风寒,也顺势安静了一阵子,本来嘛,说不了两句话就咳得要死,就是见着了江公子,我又能如何?
那日风并不算小,我作死一般地坐在院子里,衣衫单薄,披头散发,想象着整个人都随着风飘远了才好。
不料呛了一口风,咳得停不下来,待我喉头发甜险些背过气去的时候,只感到我的手臂被人拉住,一根手指按压在一处酸疼的地方上。
我惊异不已,挣扎着抬头,就看到他迎着光,皱着眉头,似是很不耐烦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处酸疼的穴位,我总算是能缓下咳嗽了,才发现他是个大夫。
“想死的话,这个法子太慢太磨人了,你不妨换个更简单迅速的?”
“我……我并没有……”
“没有就老实一点,这种时候出来吹风你嫌自己还能动特嘚瑟是吧?”
这是一个说话十分让人恼火的人,句句带着讽刺嘲弄,在他面前,似乎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错一样。
可他仍旧给我瞧了病开了药,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分明没有让人知道我得病的消息,这人不会是夫人派来的,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了。
夫人来找我,说我可以有后路可选。
她说她是不会把江公子让给其他人的,所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
开始我是不信的,天底下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我一个外族送来的玩物,随便处理掉不就成了,还需要花那个心思给我找婆家?
只是与夫人接触多了我才明白,夫人是认真的。
她并不大方温柔,却有趣随性,她装不出贤惠的样子为江公子开枝散叶,却很真诚地想让我们能有个好归宿,她才能安得下心来。
这比我见过的那些口蜜腹剑的夫人们要好得多,至少,她不会背后给人下绊子。
我真能够自己选择?我还在疑惑的时候,夫人已经送来了许多可以供我选择的人家,并且特别豪迈地说,“尽管挑,这些人我夫君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
平心而论,夫人给我的人选都是好的,我若是嫁过去,应是不会再受到鄙夷的对待了,这一世也许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
可我的心里却总有些异样的情绪,我也说不清楚,直到我再次染了病,见到了贾大夫之后,我才弄清楚那种异样是什么。
这是我生命里第一个主动接近我的人。
不带任何的目的和利益,不因为我的美色和价值,甚至满脸的嫌弃,可他却仍旧向着我走过来。
人生中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像个人,有人主动来关心,虽然口气无比恶劣。
耳边再听到他冷嘲热讽的话语时,我都能感受到心口的悸动……
夫人不是说我可以自行选择夫婿吗?
我偷偷打听了许多,得知贾大夫并未有家室,这个消息让我更加高兴。
可是夫人说,贾大夫不是他们江家的人,也没有有求于江家的事情,所以她没有办法。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夫人不反对就行,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来的。
……
我对贾大夫的追求也算得上是惊天地了,装病、爬墙、偶偶、献殷勤……,什么计谋都试过,却似乎并没有成效。
贾大夫对我不假以辞色,甚至绕着我走,却都没让我气馁。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喜欢上的人,我怎能放弃?
我甚至厚着脸皮去夫人那里跪着,求她在我成功迷倒贾大夫之前收留我。
这个要求我知道是过分了,夫人根本这个必要,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夫人答应了,很随意地让我安心住着,她说江家本就打算养着我一辈子,都是可怜的女子,她不会为难我的。
我觉得国朝似乎是我的福地,先前在鲜族一点一点浸透恨意和绝望的心,似乎正有着一点一点被洗净的趋势。
没有后顾之忧之后,我便收起在鲜族学到的所有歪门邪道,我愿意为了贾大夫变得贤良淑德。
我给他送去热乎乎的吃食,送去自己精心做的衣衫鞋袜,就好像是国朝所有小姑娘都会做的那样,学着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然而效果甚微。
夫人说,贾大夫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心底里藏着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会这个年岁都不曾成家。
我给自己挑了一条极为困难的路,可我没后悔过。
就算那些讨好得不到回应,我也没放弃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话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我只要再坚持些,再用点心,何愁没有回报?
我就这么一年两年的等着,只要贾清知不曾娶妻,我便一直不放弃。
可我等到的,是贾清知让人送来的请柬……
夫人说过,贾大夫这一辈子不会轻易成亲的,说他早已有孤老终身的觉悟和打算了。
而他选择现在成亲,是终于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还是为了躲避我纠缠不休的追求?
我捏着请柬在别苑里坐了许久。
因为我不肯嫁人,这个别苑在巧音成家了之后,就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可我没觉得孤单过,因为那会儿我心里燃着一团火,就连整日没人说话都觉得是甜的热的。
现在怎么忽然冷起来了呢?已经到了这个月份了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等到小丫头们将我叫醒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冷透了,可手里,还捏着那张请柬。
原来我让人厌烦至此,我以为的光,却对我避之不及如虎狼……
所以说嘛,其实我这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是被注定的,没有人要,连自己的爹娘都不要,还指望着谁会肯要?
也许早在鲜族的那处府邸里,我就不该如此拼命地活下去,那时无声无息地没了,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病倒了,病症来势汹汹。
往日这种情况,我早可怜兮兮地让人去请贾大夫来,可现在,我做不到。
得不到就毁掉这样的情绪,我舍不得用在贾大夫的身上。
他既是要成亲了,何必再去让他困扰?贾大夫看着不近人情,心底却是温柔的,再冷嘲热讽,他也没有丢着我不管过,所以至少,我不想让我在他心里最后一点廉耻也消失掉。
不就是病嘛,随便养养就好了,我让人谁都不准说,独自躺在屋子里忍受着难受和疼痛。
很简单的,忍一忍就好了,别奢望有人来帮你,这种软弱的情绪,不是我这样的人有资格有的。
昏昏沉沉了几日,我觉得身子似乎轻了,有种解脱的畅快感,令人欣喜。
“菱儿妹妹,我多想变成一只鸟,可以轻易地飞出去,饿了找些果子吃,渴了找些水来喝,累了在枝头休息一会儿,然后便能继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这是在鲜族的府邸里,与我交好的一位姐姐的声音,原来我记得这样清楚?
然而这位姐姐却在几日之后没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就这么没了。
我想着,会记起这些来,我离她们是近了吧?
真好,其实那会儿就该随着去的,这位姐姐可照顾我了,会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跟我温柔地笑。
我想要身子更加松快,这样什么苦痛都不会觉得了,怎么还没有解脱呢?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呀?
似乎有什么极其难喝的东西灌进来,我任性地咬着牙不肯张嘴。
讨厌,我不想喝药,药会将我拉回去的,我不要回去……
可是更多的药,不容分说地喂了进来,柔软的东西撬开了我的嘴,让我连合上的力气都没有。
“我以为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了,我还想着这会是个好的借口,让她在年华依旧的时候另觅去处。”
“您该满意啊,她不是另觅了嘛,这药你也别灌了,保证以后菱姬不会去烦你了。”
“夫人……”
“我知道这不怪你,我也没想到菱姬死心眼成这样,你是对的,她是有些偏激了,如果不是因为其他的大夫束手无策,我也不会请你来,菱姬也不希望如此。”
“……我得,谢谢夫人才是,谢你还肯让人来告诉我……”
“……”
耳边的声音让我睡不安稳,我想再体会一下那种松快轻盈的感觉,可总是被苦涩的药汁给拖着,哦,还有耳边熟悉也陌生的声音。
“……他们说你求生的意志太淡薄了……,就那么喜欢我吗?喜欢到不能没有……?”
“我也这样过,可是你看,我还是活着,说起来,我竟不如你呢。”
“不想见我了吗?病成这样也没告诉我,赶来的时候,我连脚都扭了……”
吵死了吵死了,我一点都不想听!
身子越来越疼了,嗓子也疼得像有人用刀割的一样,我不想这么难受了,就让我睡过去不好吗?
“又皱眉了,不想醒过来吗……”
“别睡了,不是想去看云峰山的不冻泉吗?醒过来我就带你去。”
“还有沢湖的千竹林和桃花池,你说那里是圣地的,也没告诉我是什么圣地,去了再告诉我吧?”
似曾相识的声音好似沾了蜜一样,我不想听,就像是曾经在鲜族的府里,那些再三告诫我们的甜言蜜语,切不可被蛊|惑。
可我的眼角被人用手擦去了湿意。
“罢了,劫数劫数,我想逃的,却力不从心,所以,快醒来吧……”
我想说,沢湖的桃花池是缘定三生的圣地,夫人被江公子带着去过,我也想去一次的,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因为那里得需要两人皆诚心才会灵验,我不奢求这些,只是想沾一沾灵气罢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用了毕生的勇气。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也认了……
其实死多简单,可是活下去,才是需要勇气的事情,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遇见。
就好像我朦胧之间看到的贾大夫一样,带着伤疤向来只有皱眉一个表情的脸,悠悠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