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阑珊。
自唐宋起,杭州城向有不夜城之称,其繁华绚丽处,西湖上那一艘艘画舫就可以证明。不过,夜生活的精彩并非遍及全城的,而是集中在青楼画舫之中,尤其是在西湖之上。在各种幽美动人的称号之外,西湖也被人成为销金锅,就是源自于此。
眼下已经到了亥时,喧闹了一天的杭州城渐渐沉寂下来,人们大多都进入了梦乡,不过,福临客栈中,却依然有一盏灯火亮着。
油灯的光不是很亮,但却足以将灯下沉思者的拢廓清晰的印在窗棂上,那身影有些瘦弱,还带着股萧索之意。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了几下,似乎在犹豫,可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象只蝶儿般,向那个令她牵挂的人翩翩而去。
“吱呀~”
尽管动作已经足够轻巧了,可房门的年头确实有些旧了,还是无可避免的发出了响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颇为突兀。
房内的人被惊动了。
“咦?楚楚,你不是已经睡下了吗?对了,已经什么时辰了?”刘同寿象是如梦初醒一般,问出的问题也没什么连贯性。
“亥时的更鼓已经敲过很久了,我见你一直没有安歇,怕你饿了,就送些点心过来,”女孩吐了吐小舌头,露出了个娇憨的笑容,“寿哥,我没有打搅你吧?”
说着,她将手抬高了些,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碗豆羹,丝丝的冒着热气。
“当然没有,多谢你了,楚楚。”刘同寿心中一暖,这种时时刻刻都有人关心的感觉,对他来说还相当陌生,至少对前世的那个他是这样的。
他虽然也精擅那些西方的魔术技巧,但他骨子里却是个传统的变戏法的,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华夏的传统道派。说是道派,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老酒鬼,带的三个徒弟罢了。
经过近代的几场浩劫,包括道藏、戏法在内,华夏的传统文化缺失良多,很多秘法都失传了,刘同寿这一派的祖师运气还算好,加上这一派行事向来不引人注目,得以幸运的保全下来。这就是刘同寿精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的原因。
想有所成,当然也得下苦功,光靠天赋是不够的。刘同寿从小就离开家,跟着师傅四海为家,专心修业,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这个过程是艰辛而孤独的。
师父本事虽大,但却是个老酒鬼兼老光棍,教徒弟还算拿手,照顾人什么的,他就完全没有概念了。
大师兄的性格跟师父正相反,无论面对什么人,都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他始终不会和什么人过于亲近,像是无时不刻都带着一张假面似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刘同寿却始终没有看透这位大师兄。
三师弟倒是个好脾气,整天都是笑哈哈的,和刘同寿的关系也不错。只是这位的性子说难听点,是有些没心没肺,说话经常不经大脑,倒是和那位武当的沈高手有点相似。指望这位关心人,无异于缘木求鱼。
当初初临贵境,刘同寿第一个遇见的就是楚楚。出于同情也好,或者因为喜欢女孩的坚强,又或者是单纯需要个助手,总之,他将楚楚的命运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碍于时日还短,女孩在魔术表演上能帮的忙还有限,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却已经让刘同寿大感温馨,很有些离不开的感觉了。
虽然郝老刀带来的困惑,使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可却遮不住他看到女孩时,心中涌起的那股温暖的感觉。
“寿哥,你在做什么?那,是个香囊吗?”楚楚小心翼翼的问道。
女孩的心思相当细腻,既是与天带来的本能,也是长期混迹市井练出来的本事。演武结束后,她敏锐的差距到了刘同寿情绪的低落,依照她的了解,自家师兄对武术的热情可是很高的,高手就在面前,却表现得心不在焉,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嗯,是香囊……我说楚楚,这里就我们俩,你这么拘谨做什么?”
“嗯……”楚楚垂着头,一手摆弄着衣角,好半响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听韩大哥他们说……你要进京当大官了,以后要在皇上身边做事……嗯,戏文里常说,大官都是讲究体面和规矩的,所以……”
她还有一层心思没说,那就是她和刘同寿的关系。
说是师兄妹,可她根本就没拜过师,何况,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中,师兄妹关系是很罕见的,反正她举不出来自己以外的例子。
按照两人亲密的关系,楚楚开始的定位是最正统的那种男女关系,都在一间屋子过夜了,她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反正道士不是和尚,并不禁婚嫁。
只是,随着刘同寿地位的上升,女孩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俗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但戏文里,被那个黑脸相公铡了的驸马爷又算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混迹市井,楚楚见过些久贫乍贵的人家,几乎无一例外,这些家庭总是要发生点内部纠纷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预期值调低了,从正妻变成了妾室。
到了今天,楚楚愕然发现,师兄蹿升的速度,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按照韩应龙和孙升的说法,小道士马上就要为见皇帝做准备了。
这可不得了!哪个大官会娶个当乞丐的妻子?哪怕是这个妻子还算有几分姿色,却是个贪吃的小丫头?
要知道,师兄可是名动江南的大人物了,整个杭州城的官员士绅,都排着队的等着,就为了见他一面,得他一言。
在这样的师兄面前,自己就显得太过卑微了。自怜自苦之余,女孩又将身份重新定位了,这一次,她将自己当成了丫鬟。
“你说什么呢?”女孩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刘同寿,他哑然失笑,柔声宽慰道:“楚楚,你想的太多了,就算进京,我也当不了大官,就算当了大官,甚至皇帝,你也还是我最亲的师妹,咱们永远在一起。”
“寿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女孩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在一起什么的,而是那句做皇帝。
“嗯,知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这是刘同寿转移注意力的手法,他可没有造反的心思。
吃了这一惊,女孩的孤苦自怜之意渐消,她的注意力又转了回来,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刘同寿手上的那个香囊。心中想着,是不是师兄看中哪家姑娘,犯了相思病了。
刘同寿缓缓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寿哥哥的娘?”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莫名的光亮。
“是啊……”刘同寿将手中香囊递了过来。
虽然经过岁月的磨砺,那香囊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光鲜,但上面的图案依旧栩栩如生,正面是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金龙,背面是婉转婀娜的五彩凤凰。针脚细密,手艺算不得多好,但看得出制作者用了相当的心思。
这是一件信物,是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最为着紧的事物,一直都贴身携带着,作为自己不是孤儿,有娘亲的重要凭据,即便在魂飞魄散的一刹那,他依然念念不忘于此。
刘同寿不知道小道士的信念从何而来,不过他也认同这个观点,生下来却遗弃在道观里,应该有不得已的苦衷,小道士八成有个私生子之类的身份,留下个信物待日后相认,倒也不稀奇。
他占了人家的身体,自有义务帮忙完成这个执念,只是,找妈妈说起来容易,可人海茫茫,只有这么一个信物,却又要到哪里去找?所以,他一直没有头绪,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
今天,郝老刀的异常又把这个念头勾起来了,而且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从表面上分析,郝老刀应该跟小道士的爹或娘有关系,而且关联还相当紧密,更象是上司下属,甚至主仆之类的关系。
能派出这样的人来护卫,他爹娘的身份自非寻常,却一直不肯现身相见,或者接儿子回家,这里面又存在着什么阻碍呢?
刘同寿有预感,这小道士的身世,可能会很惊人,而且带来的麻烦恐怕也相当之大。
他沉思到深夜,就是在想应对之策,只是线索太少,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麻烦,因此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
“寿哥的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伸出手指,轻柔的在香囊上摩挲着,女孩眸光迷离,有着一股浓浓的眷恋和憧憬之色,似是被勾起了从前的回忆。
“楚楚,你……”刘同寿一直没问过楚楚的身世,会让一个小女孩流落街头,背后隐藏的故事肯定不会是什么幸福圆满的套路就是了,他小心翼翼的回避着女孩的伤处。
没想到,这个香囊信物,却把女孩的心事给勾起来了,眼见楚楚神色凄楚,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了。
“爹,娘,还有哥哥……他们都死了,那天,那些凶神恶煞的恶人已经冲进了宅子,我听到了福伯的惨叫声……娘不顾自己,只是着紧我,从后院的狗洞爬出去时,我还听见娘在叮嘱:楚楚,要好好活下去,要好好吃饭,不要被人发现女儿家的身份,要……然后,娘也叫了一声……”
语声幽幽,一场灭门的惨剧在刘同寿的眼前浮现出来。
大祸临头,慈祥的母亲犹自记挂要将女儿送出险地,并且殷殷嘱托,唯恐女儿受苦,父亲也许正在抵挡追兵,给女儿争取时间……他无暇去思索这场惨祸的根由,只是为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怀所慑,一时之间,竟是无法作答。
“娘当时一定很疼,我很想跑回去,帮娘按住伤口,娘说过,只要按住伤口,就不会疼了……可是娘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娘说要活下去,要是回去的话,就活不了了,所以我只好逃,一直逃,也不知逃了多久,逃了多远,终于是逃了出来。”
刘同寿仿佛看到,一座庄园笼罩在了血火之中,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哭着奔逃,不时回望,却不敢回头,其中的凄楚又怎能以言语道之?
“师兄,楚楚是不是不祥之人?是不是我害了爹娘他们,都是我不好……”楚楚失声痛哭,宣泄出的,是几千个日夜的悲伤和无奈。
刘同寿明白了。
他知道女孩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的了,她不想再次失去依靠,哪怕委曲求全,也要活下来,这就是她对失去的母亲的承诺。想着那张笑靥后面,隐藏的居然是这般惨剧,一时间,他也是心神摇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窗棂上的两个身影合二为一,刘同寿轻轻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揽在怀中。
“楚楚,不要哭,还有我呢。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再让你悲伤难过,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就象你娘说的那样。嗯,等将来有了本事,咱们再去找那些坏人报仇,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你娘出气。”
“……”没有回应,但刘同寿明显能感觉得到,胸前的衣襟湿的更快了。
“其实人死了,不是真的就没有了,死后还有灵魂,好人的灵魂会飞到天上去,一直看着自己挂念的人,所以啊,楚楚的娘亲一直看着楚楚呢,看到你这么聪明漂亮,她一定很开心的。”
“真的?”女孩扬起了头,泪眼中,闪着一种叫做期盼的光。
“当然是真的。”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
这不是哄人,自己就是例子啊,本来自己已经被烧死了,结果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还会装神弄鬼?而且这样的说法才是对症下药,女孩性格纯良,心里又满是愧疚,哪里又会想到报仇什么的,反而是这种带点希望言语,更能温暖人心。
“那,我以后也能飞到天上,还能再见到娘亲吗?”女孩信了。
“当然了,楚楚这么好的女孩,一定会飞到天上的,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坚强的,快乐的活下去,这样你娘才肯见你,也会更加欣慰的。”总算成功了,刘同寿长长的松了口气,哄女孩子,比装神弄鬼辛苦太多了。
“和你在一起吗?”语声中带着说不尽的眷恋和期盼。
“当然,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福临客栈的最后一盏灯火悄然熄灭。
夜已深,柔情尽在不言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