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伦常,安排后事自是当务之急,刘同寿虽是随口说说,可镇民却都很重视,当下众人都是唯唯而退,哪怕是最恳切,最不情愿的那几个,也都随众退出去了。
不过,从那几人的神态中,刘同寿却看得分明,事情肯定还不算完,至少这几个人不会放弃紫阳观这个希望的。
此外,还有个跪着不肯走的。
不是楚楚,女孩现在已经有了正式身份,属于道观的一份子了,用时髦点的说法,就是女冠。私下里,她也被刘同寿定义为助手,准备好好养成,组成大明神棍二人组,自然不能在让她流落街头。
没走的这位正是那位新任衙役,杨超。
这人身材高大,浓眉阔脸,看起来倒是挺威武,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众衙役中,胆子最小,心眼也最少的一个,说白了,就是个傻大个。
他被黄班头强逼着摸了老道一把,刘同寿没当回事,可他自己却极为惶恐,所以,忏悔的也很虔诚,刘同寿清场,他就是不肯走。
“小仙师,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您让我再跪拜一会儿吧,不然就算老神仙原谅了我,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杨衙役情真意切的说着。
我就知道,狂信徒神马的最讨厌了,刘同寿暗自撇了撇嘴,也罢,存在即合理,就当废物利用好了,至少这人的身份还是有点用的。
小道士肃容道:“杨大哥,忏悔不是一味跪拜就行的,那是形式主义,忏悔的关键,还是要看你真诚与否。”
杨超立刻道:“真,如何不真,我情比金坚,诚的不能再诚了。”
“你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为何而仙去的,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时间短促,刘同寿一直也没搞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问个清楚,这位杨超好歹也是公门中人,了解的应该更加详细。
杨超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开始,这件事是国庆寺的那帮贼秃闹出来的,方丈九戒向衙门递了状纸,说什么东山周围的田地中,有数千亩是他的寺田,要求县尊做主,将寺田发还……”想了想,他补充道:“小仙师,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我就是个跑腿的。”
“我自省得,你接着说。”
杨超松了口气,话说的更加流利了,“那国庆寺背景不同寻常,县尊接了状纸后,也是不敢怠慢,当即令人清查籍册,却根本找不到相关的依据,传唤九戒去衙门问话,让他出示田契,那贼秃也拿不出,只说是史上有这么回事,大人若是不信,可往晋书中寻……”
“禁书?”刘同寿一愣。
“就是汉朝后面的那个朝代,东晋……”杨超比手划脚的解释。
“我擦……”刘同寿脱口而出,一杆子支到一千年前去了,这和尚真有才,难怪比二师兄还多一戒呢。
“就因为他这么说,衙门就跑来征地?”刘同寿觉得匪夷所思,“而且,那谢家、柴家的又是怎么回事?”
杨超点头附和:“冯大人也觉得荒谬,当时就以法理不足将其打发了,可谁想到隔天柴家的管事就上了门,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嗯,也就是一盏茶的光景,第二天,大人就改口了,于是……”
“这么厉害?”刘同寿吓了一跳。
后世总有人说七品芝麻官,说的就是知县这个官职。听起来很不起眼,但实际上,这个官职远没有那么简单,全县大小事务一把抓的人物诶,权力地位能小得了么?
而且,从这位冯大人对国庆寺的态度上来看,他尚属神智正常,跟贼秃也没什么瓜葛,并没有徇私的嫌疑。
可是,那个柴家只是派了个下人上门,简单的吩咐了几句,就让那冯知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柴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柴家名声在外,不过单凭他们自己,却也没有这等能耐,衙门里传闻,那位管事带了谢家二公子的亲笔信,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见刘同寿疑惑不减,杨超干脆从头说起:“谢、柴两家都是余姚的大户,前者是世家,后者只是个暴发户,仗的都是谢家的势头,此外,他家私下里还有点别的勾当……而谢家,就是三朝元老的谢大学士的家族。”
“谢迁?他应该已经死了吧,怎么谢家还有这么大势力?”总算是看过的小说比较多,刘同寿倒是能把人名对上号,他有些诧异,官官相护,狗仗人势什么的算是常态,可官场上不是讲究人走茶凉么?一个死了的大学士,怎么保留下了这么大的影响力?
“说来话长……”到底是世胥之家出身的,杨超虽然进衙门的时间不长,但英雄谱却是背的很熟。
认真听了一会儿,刘同寿明白了,谢迁虽死,但他留给谢家的东西却很不少。
谢迁有嫡子六人,如今都已出仕。长子谢正,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在礼部仪制清吏司任职;三子谢豆,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左寺副;五子谢至,在山东武定州任判官,品级是从七品;六子谢绛溪,在山东胶州任同知,品级是从六品。
由于谢迁的兄长谢选早亡,其弟谢迪也没有儿子,所以他又分别将二子谢丕和四子谢亘过继给兄弟,谢亘是个不读书的,但依然在军都督府中担当了个正四品的左军经历,是个名符其实的官宦世家,一门尽皆显贵。
谢丕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他应考之时,正是弘治十八年。是年,他老爹谢迁正处于仕途的巅峰,入阁十年,与首辅刘健相交莫逆,可谓意气风发之极,因此,老头的风光也给儿辈带来了便利,谢丕在会试中高中探花,和苏州顾鼎臣、上虞董玘同列三甲。
谢丕中了探花之后,剩下的几个兄弟在科举上就没有任何斩获了,原因也简单,无非是老爹谢迁在正德元年下了台,一直被打压了十多年。
直到新皇登基,这才有了改善,但终究不复当日之盛,老谢也只能是趁着在位的工夫,匆匆的将儿孙们稍作安置,具体衙门职位之类的,却是不怎么讲究了。
不过,谢老头看来有些寒酸的职位,看在寻常人眼中,自是另有一番思量,最低的也是一个从七品的判官,比一县知县也不差多少,威风恐怕还在后者之上,说是满门皆贵也是不错的。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谢丕,他如今已经官至吏部左侍郎,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若不是谢迁复出后,再次站错了队,这位谢老二说不定已是入阁有望了。
“哇塞……”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刘同寿听得咂舌不下,难怪能这么轻易的颠倒黑白,将整个县衙指使得团团转呢。竟然是这么棘手的一大家子!想想吧,整整六个官二代,三代和四代不计其数!再考虑到谢老头的余荫,也就是门生故吏什么的,那就更可怕了。
这帮人搞强拆,堪称专业对口,游刃有余啊。
“按照族谱,谢大学士应该是东晋名相,谢安的四十六代玄孙,而国庆寺则是谢贤相的家宅。正德年间,朝中奸佞横行,谢阁老致仕在家时,曾主持重修族谱,并且建议再建宗祠,也就是宝树堂……”
杨超继续解释道:“以谢家之力,建宗祠当然不在话下,但选址一时上却让谢阁老犯了踌躇,泗门谢家多在余姚落户,按说应该就近选址。不过,东山故地也是不远,又是先祖所传,族中多有建议,将宝树堂建于东山之上,以缅怀祖先……”
这个典故刘同寿也是知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诗句,凭吊的就是王谢两家权倾东晋王朝的风光。而谢家的巅峰时期,正是谢安、谢玄的时代。晋书中记载:谢安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官至中书令、司徒。
东山再起的成语,也正是由此而来,后世的官员也从中领悟出了一个做官,做大官的套路,那就是养望。在野养名望,不做事,就谁都挑不出毛病,再有人帮忙推波助澜,复出之时自是一鸣惊人。
典故中的东山到底在哪里,在后世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在这个时代,自居会稽谢家之后的余姚谢家,却是认定了上虞东山。
杨超总结道:“所以,恢复国庆寺寺田,重建宗祠的提议,就被摆上了日程,当日九戒和尚上状纸,未尝不是谢家在背后指点呢。”
刘同寿点点头。
“有老神仙在,冯大人应该不会再做些什么,但柴家就不一定了。他家是捞偏门起家的,专好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用嫁女的手段,依附谢家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从来不畏天地鬼神,就是一帮亡命徒!”
杨超郑重提醒道:“衙门若退,柴家必定出手,小仙师,您可千万要小心在意啊!”
官二代加恶霸?果然是强拆的标准配置,要怎么办呢?刘同寿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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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征地的理由很奇葩,不过现实比小说更神奇,历史上是确有其事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关键字‘谢丕’查知详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