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番外
很多年之后, 她仍然会梦回焚熔山。
她梦见儿时的自己在神殿中飞翔奔跑,殿宇恢弘,回廊幽长,塑像威严凛然, 远方隐隐传来鸟妖们的歌声, 祝祭时的乐舞飘散在风中,渐渐变得模糊。
真奇怪。
她如此想道, 毕竟自己已有许多许多年不曾回到故乡。
那些岁月一去不返, 就像神殿被魔族毁掉, 奇异的诅咒深埋地下,再如何修缮也只剩下废墟——正如火凤一族凋零的传承。
而一切都将在她手中终结。
鸟妖们崇拜她,堪比教徒对古魔的狂热,他们一边遗憾着神殿不能复起, 一边为她建了高天之上的千重宫阙, 寓意他们的神明会俯瞰大荒苍生。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预言为何物, 那只是某种美好祈愿罢了。
妖族历来如此, 遍地可见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 谁都希望自己是最强的.
然而不公之事太多了, 大多数人都意识到, 他们穷其一生能成为大妖已是不错,故此就希冀于他们的主宰。
——倘若自己效忠之人凌驾万妖之上,那自己仿佛也是高人一等的。
她十分清楚他们在想什么。
她坐在云端之上的九重殿里,望着宴席上的笙歌艳舞,鸟妖们举杯畅饮,有些手捧花蜜,有些撕扯着带血生肉, 还有些细品经过烹调的美食,他们的面容渐渐模糊,笑声似乎也遥远起来。
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会在沉眠里忆起年少时那些破碎的梦。
譬如焚熔山的焦岩之上,熔浆喷薄而出,光柱直入云霄,烈焰将黑夜点燃成无终的白昼。
她安心地依偎在母亲的羽翼下,遥望着天上烧红的云海,发出稚嫩的啾鸣。
譬如父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项背,又亲昵地梳理着对方的羽毛,缠绵似一对交颈鸳鸯,美丽的金红色眼眸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不过,她从未对自己的小女儿说谎。
她确实不曾长久与父母相处,除却甚至尚不能飞翔的幼年时期。
那些记忆太过遥远混乱,最终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画面,和错觉般的温暖。
再后来,南境的天际残红晕染,她将长子放在高高的山崖之上,那颗脆弱的蛋安安稳稳地躺在柔软绿草间。
林中花树灿若云霞,花妖们微小的身影伫立在水边,他们仰头看着天际掠过一道明耀火光。
——有谁迎着长风而扶摇而起,展翼翱翔,飞上他们无法触及的九重云霄。
后来,在险峻高崖之上,少年逆光而立。
那人身姿清瘦纤细,容颜昳丽,羽翼青蓝,仿佛一朵空谷里绽放的幽兰,又像是一片即将随风而去的飘絮。
他的脸甚至有些模糊了。
她只记得他极少笑,眉间总是笼罩愁绪,歌喉却十分美妙。
青凤一族是风的掌控者,世间没有谁留得住他们,直至他们敢于面对宿命,前仆后继地死在里界,或是侵入大荒的古魔手中。
“不必多说,我知道王上的意思,只因我也是凤凰罢了。”
他的声音冷淡又疏离。
“王上误会了,我纵然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会挑一个喜欢的人。”
她似乎是这么回答。
长子之后,她的长女也出生了,然而同那时一样,纵然孩子尚未破壳,她也能感受得到,他们并未完全继承火凤一族的血脉。
他们都是人族口中的怪妖。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死了,在里界的最深处,他化作不眠不休吹卷的狂风,日日夜夜在荒原上悲鸣。
她无数次在那经过,凛冽冷风卷过羽毛时,都会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时光荏苒,水畔的越鸟优雅垂首,一身金翠斑斓生辉、尾屏上彩晕妖娆。
他们在雨林里漫步,走过摩云天的高树,林中诸鸟藏匿在叶间枝头,小心翼翼地远远窥视。
“倘若有一天——让他来看我吧,我也想见见我与王上的孩子。”
那是他们分别时的最后一句话。
海风吹卷而来。
红鳞瑰丽的鱼妖踏浪上岸,身躯上蔓延着斑纹,如藤蔓,如新月,又好似宝石般闪亮,是黄昏里最明耀的光。
鱼妖黑发如瀑,肤似凝脂,衣衫在风中拂动,望着千里月色唱起古老的歌谣。
他们倾听着七星螺里蕴藏的神秘传说,牵着手在海滩上奔跑,赤足踩过白色砂砾,骄阳炽热,水流在皮肤上蔓延而过,又打湿垂落的双翼羽毛。
“就在这里吧,待到下一次涨潮时,牠就会出生了。”
鱼妖望着那颗小小的、光泽莹润的鸟蛋,“——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久之后,里界的倒影摧毁了海域。
他尚且来不及退避,就被迫与领主交战,最后被那个雾魔撕得粉碎。
彼时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着身边一个个强大的骨魔在烈火中焚尽,感受到自己血脉的降生,还有所爱之人的逝去。
这感觉多么熟悉啊。
中境山林里万籁俱寂,月似玉镜,夜凉如水。
有人立在树上抱臂望着她,黑翼流淌着霜色银辉。
“我听过王上的故事,一直好奇你是怎样的人。”
那人笑着凑近过来,“我可以揪一下吗?”
“我也听过乌鸦都手贱嘴贱的传说*,原来竟是真的。”
她默默从对方手里夺回自己的尾羽,“……有没有烫着?”
许许多多的画面再次变得破碎,血色蔓延时,梦境总是迷乱又黑暗。
她飞过里界的荒原,暗潮涌动的魔瘴里扑杀出千万被污染的亡魂。
古魔们的气息从远方传来,像是某种隐秘的召唤。
他们互相吸引着彼此,作为异世和此世的神明,同为猎物和猎手,宛如宿敌。
隔着封印壁障,她看着来自虚空的混沌邪魔,感到愤怒和饥渴,然而她要继续克制自己,因为她做不到完全吞噬他们并留有自己的意志——她知道唯一的结局是同化,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又一次在罡风呼啸的高空神殿里醒来。
侍宠们低眉顺眼地立在远处,他们都生得清隽俊秀,恍惚间,她莫名想起苏云遥死去许多年了。
就像那些她曾经爱过的人一样。
他们在阳春三月邂逅,扬州烟雨朦胧,满街油纸伞遮蔽了雨雾。
他在茶楼的人群里,像是一剪美好而不真切的幻象,怔然回眸时,仿佛被惊雷击中而失魂落魄。
她抿唇一笑,“所谓有缘者,就是千万人之中,唯有你可勘幻象,识我真容,因先生心念坦荡,不生恶欲。”
绵绵细雨随风飘落,他怔怔地望着她,水珠落在睫上如散碎寒星,旋又挪开视线。
那时他总是惴惴不安,亦或心怀愧疚,直言自己无德相配,讲起与人私奔的往事时,对那女人如何凉薄无情也只是一语带过。
“人与人之间并无配与不配,唯有合适与否罢了。”
她笑盈盈地道,“我早已为人母,子女当中多有子嗣者,若我见上一面,唤我祖母或是曾祖母的亦数不胜数,按先生的说法,与我在一处,你应当才是吃亏的——只我并非长情之人,若先生不弃,我也乐意全了先生心愿。”
那人却认真摇头,道妖族与人族不同,“王上寿过千岁,算来百年间才有一段情缘,如何能不长情?凡人区区几十载,少有恋慕之人一者。”
她被逗笑了,“原来还可以这么算的?”
那个说书先生正色道:“难道不是吗。”
洞房花烛时,他整夜不曾入眠,火光影影绰绰,照耀着俊美秀雅的面庞,更显温柔似水。
“能得王上垂青,此生足矣。”
分别时他这样说道,怀中还抱着那个酣睡香甜的婴儿。
许多年后,宴席上喧闹热烈人声鼎沸,黑发金眸的少女走入九重殿。
小金乌生得明艳美貌,血脉间蛰伏强悍力量,整个人似烈火燃烧,似炽光绽裂,似天上旭日沉坠人间。
这就是天道所选,应劫而生之人,这就是为何无数强者丧生古魔手下,而她并非其中佼佼者依然活下来的缘故。
天道无法左右古魔的命运,然而它们依然能受到此世规则辖制,否则也不会被封锁在里界深处。
“他真的很不一样。”
某一日酒宴过后,小金乌摔了杯子,以她的修为自然不会真的喝醉,不过借此一吐心事,“王上不想回话也可以,就听我说几句吧。”
“自然。”
她看着小姑娘满脸忧伤,心里却不由失笑,女儿失恋一回,与母亲抱怨几句也是天经地义吧。
尽管她没觉得凌霄仙尊有什么趣味可言,不过是个疯头疯脑的剑修,很有本事是真的,若是在一起相处——算了吧。
她无法共情。
“不过陛下要知道一件事,修为境界所至,天道则不容其继续存于此世。”
“什么?”
后者讶然回眸,“为什么?”
“能破碎虚空之人,必悟此世之秘,将有机会触碰天道之力——那是此世意志,纵然它并非生灵,却依然不会任人予夺。”
她温柔地解释道,看着小姑娘一脸迷茫,“你记住我的话,终有一天会明白。”
那些年里,她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
深渊里魔瘴翻腾如海,噬魅的暗雾沉睡在壁障之中。
每一次加固封印时,都能感受到那极端骇人的力量,仿佛正亟待释放而吞天噬地,将整个世界毁于一旦。
封印吞噬着灵力时,苏云遥长眠于倾塌的茶楼中,她耳边回响着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绝望的尖叫淹没在闹市的杂音中。
那就是——第一次失去所爱之人的感觉吧。
可惜她再也不会有了。
又过了许多年,她最后一次进入里界,那时噬魅的本体已消失在封阵之中。
荒原寂寥空旷,枯树狰狞,有人伫立在癫狂的群魔之中,气势深沉,眼如黑渊,仿佛蕴藏着万古虚空的辛秘。
双方遥遥对望。
——倘若有一天她爱上了你,就好好活下去吧。
她这么想着,什么都没有说。
万物生长,莫不超脱存亡,凡人长眠地下化为尘土,仙人在虚空忘我归于混沌。
不过如此。
大荒在威压中颤抖,火凤凰振翅飞入九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