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道:“如今我们人在京中, 同东南不能比, 定要加倍小心,步步为营。留神隔墙有耳,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 不定被人说成什么。”景风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是,这京中耳目甚多唉, 我以后多会留心……罢了,不说这些, 去找阿春罢。”
两人出了宫城, 骑马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不大院落。白墙青瓦,看来甚是整洁。景风说道:“这院子是我昔年曾买了的, 一直都没用, 若非人提起,都不知还有此处地方。方才在里头, 皇兄说叫我住到先前的王府里去, 我因有此处在,并未答应。”阿秀说道:“去王府里头倒也好,为何不答应呢。”景风道:“好什么,如今我孤家寡人,两手空空的, 即便回去又能怎样,触景生情,未免更为伤感, 如今我只求有地方安身便可,此处我倒是觉得不错,干净稳妥。”
阿秀说道:“既然如此,随你的意思罢了。”
两人刚下了马,里头急急地有人出来,将两人的马牵了。景风说道:“我们这次回来,也未能带许多人,这几个都是妙州我的心腹之人……还有几个,是先前京内的旧识,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便来寻我,我才能得以布置。”阿秀点头,景风带着他入内,小厅内坐了,自有丫鬟来奉茶。
景风笑道:“他们办事倒快,你喝口茶,我去瞧瞧,叫幼春出来见你。”阿秀说道:“不如我同你一块去。”景风说道:“你不嫌此处,就一起去也无妨。”
两人便拐到内堂里头,此处果然不大,也无非是跟妙州的守将府差不多大小的。当下便有仆人领着两个往后远走,片刻,景风忽地如想到一事,便同阿秀说道:“对了秀之,有一事我要同你商议,我的身份,能不能暂不要叫阿春知道?”阿秀一愣,问道:“这是为何?”景风说道:“我怕那孩子知道了后,因此疏远了我。”说着,面上露出郁郁神色来。
阿秀便笑说道:“春儿不是那样之人,何况她也知道……你对她的确是好的,绝不会因此而对你有什么。”景风说道:“幼春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如今局势诡谲,一切尚未定下,我不想叫他知道,徒增他心里牵挂不安。”
阿秀想了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便说道:“既然如此,便听你的。”景风说道:“多谢。”
两人到了后院,仆人站住,说道:“回大人,那位小哥便在此处安歇着。”
景风上前敲了两下门,里头不应声,两人面面相觑,阿秀便推门进去,果然是久不住人的屋子,虽然燃了甜香熏着,并搁放了暖炉,仍有些淡淡的冷意。
这片刻,里面就有人闻声出来,一眼看到阿秀同景风两个并肩站着,一惊之下,叫道:“大人!景风叔!”飞跑出来。
景风笑笑,却见幼春跑出来,看他一眼,就只望着阿秀,跑到阿秀身边,双手一张,本欲相抱似的,却又生生垂下,只伸手握了阿秀袖子,叫道:“大人!”
阿秀反手将幼春的手握住了,想到差些让她遇险,心里头百般难过,面上却丝毫未露,说道:“春儿无事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看。
幼春被他握着手,那手轻轻地抖了抖,就说道:“我无事。大人怎么跟景风叔一块儿来的。”说着,便又看景风一眼。
景风不语,只是笑看着她。阿秀说道:“其中有些事,以后再说……先前春儿未被惊吓到么?”幼春说道:“并未。”阿秀叹了口气,终于缓缓将她抱住,幼春身子一震,便挣扎了一下。阿秀只以为她当着景风怕羞,也不以为意。
此刻身后景风说道:“秀之,你先陪着幼春,我暂且出去做些事情。”阿秀应声,景风便转身出外去了。
阿秀抱着幼春,过了片刻才放开来,却见幼春满面惶恐,阿秀便问道:“春儿怎地了?”幼春咬了咬唇,说道:“没什么,只是……此处有些冷。”阿秀说道:“这是旧日的屋子,少有人住,自然会冷,待会儿我带你回去就好了。”幼春听了这话,先是一喜,而后便面露犹豫之色,渐渐地皱了眉。阿秀问道:“怎么了?”细看看她,却觉得那眼睛似有些发红湿润,如哭过相似。
幼春眼望着他,问道:“大人,先前在外头,那很凶地来的一些人,是大人的家里人么?”
阿秀皱了皱眉,说道:“不用管他们,吓到你了么?”幼春说道:“我……我不怕。”阿秀说道:“是我一时疏忽,以后便不会有此事了。”见幼春脸色有些不妥,他又爱又怜,便伸手握了她小手,轻轻揉着,说道:“以后我会好生相待春儿的。”
幼春迟疑了片刻,试探着将手退出来,阿秀怔怔地,自觉地哪里似有些不对,便抬头看幼春。却见幼春低了头,说道:“大人……先头你说、你说要……”
阿秀问道:“要如何?”幼春本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来,说道:“说要娶我,同我成亲的。”
阿秀心头一荡,说道:“嗯……我是打算如此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呢。”声音也极为温柔。
不料幼春听了他这句,脸色反而一变,本是坐在阿秀身边,此刻便偷偷地向着旁边挪开一丝,阿秀目光一动看到,陡然惊心。
阿秀心头绕来绕去,便又问道:“嗯,春儿怎地忽然问起这个……莫非、莫非春儿是不信我么?”
幼春急忙说道:“不,我并非不信大人的,只不过……只不过我想……”
阿秀问道:“想什么?快说。”
幼春低了头,沉思片刻,终于说道:“只不过我想,暂时我便不跟着大人了……只等……等大人真的能……娶我之时再……再相见。”
她吞吞吐吐说了这句,阿秀大惊,问道:“为何不跟着我了,不跟着我,春儿却去哪里?”情急之下,急忙又握了幼春的手。
幼春心惊胆战,却又不敢就把手抽出来,只说道:“大人……我只是想,如今我都大了,嗯,……也要避些嫌疑的,何况,大人也知道,大人的家里众人……好像不是很喜欢我的,我若是跟着你,不管是对大人或者我,都没什么好处,因此我就想……不如我就暂时留在此处,跟着景风叔,大人你说好么?”
阿秀做梦也想不到幼春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惊得呆呆的只望着她。幼春说完了便看向阿秀,见他如此模样,便咬了咬唇,那手轻轻地反过来握住阿秀的手,将他的手握起来,放在自己脸颊边上,轻声说道:“我只想大人……只想秀之你知道,我想要这般,是为了你我都好的……秀之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就也答应了我,好么?”
这一番话,实在是柔情似水,令人心折。
幼春自跟了阿秀,向来都是男子装扮,她又自小颠沛流离,虽然性子良善,却也十分倔强。虽然同阿秀好极,却从不曾如此温言软语,且唤着阿秀的名字同他说话。
这一年来,幼春身子虽然有些长了,但性子却没怎么变,阿秀虽然同她耳鬓厮磨,但幼春一来不懂风情,不解滋味,只因阿秀喜欢如此,她也喜欢罢了;二来又羞怯,因此从不曾像是今日一般,如个真真正正的女孩儿一样,柔声细语的说这些贴心的近乎情话一样的言语。
阿秀初听了,一时黯然魂消,半晌才唤道:“春儿……”连心尖儿也是颤的,抬头看着幼春,见她眼角泪光闪闪,神情却是极温柔的,虽然是男装,她天生丽质加上此刻的温婉仪态,美的不可言说,叫阿秀一时竟看得痴了。
此刻才惊觉幼春真个是长大了,有了些女子天生的温婉动人……阿秀本是极度震惊,此刻却又是心酸,又是心动,忍不住低头在幼春唇上轻轻亲了一口。
幼春被阿秀一亲,浑身僵硬,反应过来后刚要放开阿秀的手将他推开,阿秀却已经自离了,轻轻说道:“春儿为何、忽然这么想了?”
幼春紧张之余,缓缓松一口气,说道:“我虽然不懂得外头的事,但也知道……这京城里,不比九华州,大人刚刚回京,便有事端发生……此后事情必然更多,大人要全心去做些正经难做的,何况,我留在大人身边,也的确是诸般的不妥。”
阿秀心里酸楚难消,听到此刻,便说道:“这是胡话,我巴不得你镇日在我身畔。”
幼春刚要说“我又何尝不是”,话到嘴边,却又留下,只说道:“大人,有一句话可记得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年她读了若干诗书,自然记得不少,只不过,若论起说的话,这还是头一遭。
阿秀想来想去,便叹一声。幼春望着他,轻轻问道:“秀之,你就答应了我,好么?”
就是这一句,纵然叫阿秀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义无反顾的。只不过如此动人言语,阿秀心里头却隐隐地带着酸意,却偏不能言说。
阿秀出来之后,景风正了了些事务,两人在廊下遇上。阿秀便将幼春所言同景风说了,景风有些吃惊,问道:“幼春说要留下么?”阿秀说道:“嗯……我也甚是意外。不过如此也好,我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把春儿放在外头,我也不放心,若是跟着你,倒是好的。”
景风听他说罢,便点头道:“你说的是,幼春是个懂事的孩子,难得他竟然懂得为你思量了,那便就叫他留下罢,我定会护他周全。”阿秀一笑,说道:“先前你同我说,她长的有些像是小九,也算是她同你有些缘分在内。”景风微笑说道:“谁说不是。”
此刻过了午时,风有些冷冷地,院中百花肃杀,一片萧瑟。两个人在廊下走了片刻,说了会儿闲话,却又停了,一时周遭只有风的盘旋声响。
阿秀心里头百转千回,终于重又开口说道:“对了,其实还有一事,我须同你说明。”景风轻声问道:“何事?”
阿秀脚步停了,看景风一眼,见他双眸望着自己,双眼澄明,干净的很是彻底,七情六欲,皆不在其中。
阿秀缓缓转头,眼望檐头兽角,兽头云飞,天高开阔,却……
阿秀微微一顿,才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了。你可知……”终于转回头来望着景风,说道:“你可知,春儿其实并非是男子,她乃是……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