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栈,他先走了片刻没有看到后来的突变,更不知道圣香今夜流血负伤,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后他先热了一壶酒,有滋有味的喝了两杯,拿出李陵宴给他的解药,看了两眼,从怀里拿出个小瓶子收了起来。
等他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听到门外有人回来的声音,一回来门外已经响起骇然的惊叫,客栈掌柜吓得几乎昏倒:“你是谁?快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听那脚步,鼻中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扬开门出去,只见一个血人穿着满身破烂,被客栈掌柜推出门去。“嗯?”
客栈掌柜刚刚把这半死的乞丐赶出门去,突然身边掠过一阵微风,屋里那有钱的客人突然已经在门外雪地里把那乞丐捡了回来,抱进房去,扬声说以百两白银请大夫,越快越好。客栈掌柜还未来得及想清楚“百两白银”是何概念?里头突然“霍”的掠出一把铮亮飞刀,插于门口入地三寸有余,里头的客人半句话也未说,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奔出门去亲自请板渚最有名的大夫欧云良欧大夫。
圣香满身血污几乎半被冰封半已干透,那身乞丐衣裳贴在身上竟然撕不下来。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丢入温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结冰又干涸的血才化开,等到把他一个人洗干净换身衣服丢上床去,澡盆里的血水已经倒掉四盆。圣香肋下和背上的伤口变得苍白清晰异常,玉崔嵬给他上了薄薄一层金创药,他却似浑然不觉身上两道重创的痛,手指牢牢抓着胸口的衣裳,不住的喘气,一张玲珑精致的脸上满是冷汗。
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严重得多,玉崔嵬虽说大风大浪见得多,生死离别他早已见得麻木,却皱起了眉头。
“大玉……听我说……”圣香等他帮自己收拾好伤口才微微睁开眼睛,他居然一直没有昏迷,此时半撑起来抓住玉崔嵬的衣袖,“听我说……你能不能去……保护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铁了心要杀人?”他虽然不知圣香究竟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但是肋下那一记剑伤是碧落宫嫡传剑法,他却是认得的。
“他要杀人我拦不住……”圣香脸色苍白,嘴角微勾却仍似带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绝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杀也不行……大玉你去……保护李陵宴……等……”他猛地换了一口气,“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现,告诉他们碧落宫的落脚地在嘉京园……”
玉崔嵬心念一转,难道圣香说服宛郁月旦不杀李陵宴不成,居然掉过头来陷害碧落宫?念头转了转晒然笑笑这是他玉崔嵬的念头,不是圣香的。“你要怎样?”
“我要等容容遣兵……”圣香低低的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园……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园……那是唯一一个……能够与他两军对峙的时候……”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后再等李陵宴挥军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万万不能死,也万万不能让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饵……”他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我说服不了他不杀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经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声问,“他要是遣不出万余人马,事情败露已死多时呢?”
圣香死死咬着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显不出血色来,“那么——那么……我救不了你……害了则宁……你会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独霸江湖……看他为了碧落宫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阳动 乱……还有……还有……那些所谓的‘江湖白道’永远都在那里……”他的指掌冰凉,缓缓松开玉崔嵬的衣袖,“不过,我相信不会。”
这个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着,他所想看到的那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他至今不信风凄雨冷,不信穷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后容容要是仍然没有消息,我带你回秉烛寺。”玉崔嵬柔声说,“好不好?”
圣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没有回来,我真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却是无声的笑了出来。容隐要是没有回来,此战圣香若不能得胜,他便是四面楚歌举世为敌——被父兄赶出家门、为朝廷排斥、为李陵宴劲敌、又复与碧落宫分道扬镳、为白道中人不齿……昔日奢华灿烂的相国公子……怎会落到如今这一步?
是为了他玉崔嵬?
不是。
圣香总是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为免皇上对赵家之猜忌,他离家;为证明他一时之善,他敢与“江湖白道”为敌;为求兵不血刃一战全胜,他与宛郁月旦分道扬镳……
总是让人感觉,他在这莽灰漂浮的尘世里,总想抓住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找到一些什么让自己觉得人世很美好……
圣香的脸色变得很灰败,仿佛至此身上那两道伤的痛才上了他的身。侧卧着躺在床 上,他双眼微闭,刚换的中衣微微泛着血色,却没有一点鲜活的感觉。他没有叫痛,就这么静静的躺在床 上。玉崔嵬突然觉得静得有些可怕,“哪里痛?”他柔声问。
圣香眼瞳微睁,有气无力的看了一眼窗外,却喃喃的说:“你……去李陵宴……那里……”
“我会去,等大夫来了就去。”
大夫来了又去。
第二天午时。
圣香才从昏睡里转醒,玉崔嵬真的不在,满屋空旷,只剩下他一个人。
静静望着屋顶,偶然有一刻他错觉仿佛在家里,只要他呼唤一声“小云”就会有俏丫头进来端茶递水,只要他高兴起来换新衣服出去,院子里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还害怕赵普从门口经过怒斥他没有读书又在偷懒,仿佛屋里掠过的不是寒风,是春暖花开四月天的熏风。“爹……我头痛腰痛背痛……我觉得我要死了……”圣香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的说,“歧阳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声的叫苦,叫完了才发觉无人回答,圣香咳嗽了一声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一时间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来自己早就没人理会……亲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闹,大哥二哥非常讨厌他……平生几个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个人说话,却不知道谁还有空。又过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来自己被赶了出来,皇上要杀他,他不能留家里了……而踏入江湖,为何人人要与他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甚至以他为敌,现今想起来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闹老是不听话,不能随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样的道理走同样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会这样吧?又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聿修被容隐派遣去找歧阳,容隐却给他自己派遣去借禁军,最后玉崔嵬也给自己派遣去保护李陵宴,陪伴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个。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个一个“派遣”走,他嘴角一勾差点笑出来了,若不是伤口剧痛,他说不定就噗哧笑出来。顿了一顿,以一双清明的眼眸静静望着屋顶,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说没有想过会输没有想过死是骗人的。半昏半醒的时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远找不到歧阳永远不回来,容隐被姑射拖走根本不去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简简单单杀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宫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汉军半路溃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长寿出战顺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这个三弟,武勇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长命百岁,期望小云嫁给她喜欢的那个曲院街画画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长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个像容容的儿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个像六音的女儿……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这样,他就算其实不曾存在这人世,又有什么不好?
“咿呀”一声门开了,扑鼻一阵微微的幽香。圣香转过眼眸,却见闻人暖身披夹袄,提着一篮东西推门而入,她背后跟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见她推门进来圣香先是一呆,然后笑了起来,“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踪我。”
闻人暖眼圈微红,脸上却笑得温暖,“月旦虽然不肯听你的话,却是关心你的。伤口痛吗?”她进来仔细关上门窗,只在顺风的窗户开了半扇,把竹篮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圣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汤汤水水出来。“你就是昨天晚上闯咱们家的那个乞丐?”何晓秋好奇的看着圣香,床 上的人面容精致玲珑,眼眸微动还有几分贵介优雅之意,怎么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这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圣香少爷。”闻人暖微笑,“晓秋你没大没小的,也不怕圣香笑话。”
何晓秋还没回答,圣香瞪眼说,“现在本少爷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难道死丫头你就可以纵容同门对本少爷没大没小?”
闻人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一定对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说着拿起桌上一个药瓶,右手给他把了把脉,看了看伤口,“伤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剑下分寸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侥幸你背上的伤也不重。”
圣香被她翻动了一下额上微微有冷汗渗出,嘀咕说:“阿宛不听本少爷的话,只会派美貌的女大夫来骗本少爷的感情。”
闻人暖微微一笑,“他本要派个男大夫来骗你的感情,被我替了出来。”
圣香吓了一跳,“男大夫?阿弥陀佛,本少爷没有大玉那种嗜好……”
闻人暖忍住笑,一本正经的道:“最可怕的不是那是个男大夫。”
“哦?”圣香睁大眼睛扬眉。
“那还是个老大夫。”闻人暖正色说。
圣香呛了一口笑了出来,何晓秋跟着笑岔了气,“咳咳……那是阿暖她爹,没见过这样编排自己亲爹的,活该是个死丫头。”
闻人暖见他笑了,心情愉快得多,拔开手里药瓶的瓶塞,“欧云良那庸医治不死你,也医不好你,这是碧落宫培元固本的‘玄黄丸’。”她倒了三颗出来,水化开了给圣香服下。晓秋帮着以剪刀剪开圣香伤处的衣服,解下绷带换上新药,缠上新的白布。
圣香被两个丫头侍侯得舒服,他本是惯于被人侍侯的人,等到伤药换到一半,已经沉沉睡去,居然没对两个姑娘有半分戒心。闻人暖正在调药,见状微微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圣香精神甚差,大病之身加上两道创口,元气伐伤之重,实非她三颗‘玄黄丸’救得回来。这还幸了他从小到大调养得好底气深厚,否则早就……早就无救了。旁边的晓秋见她的神色,突然一怔,“阿暖?”
闻人暖茫然问:“什么?”
“你发的什么呆?”何晓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突然问:“你不会出门一趟……喜欢上他了吧?”
闻人暖呆呆的看着何晓秋的脸,半晌苦苦的微笑,“我也不想啊,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
“天啊,小月知道吗?”何晓秋看看闻人暖、再看看睡着的圣香,压低声音说,“他好像是小月的敌人呢……”
“他知道。”闻人暖轻声说。
“他怎么说?”何晓秋对圣香无甚敌意,只对宛郁月旦的反应好奇。
“我答应过他,嫁给他的时候,会忘了圣香。”闻人暖幽幽叹了口气,“不过如此而已。”
“他呢?”何晓秋指指圣香,“他怎么说?”
“他?”闻人暖迷惑了一下,怔怔的说,“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他不爱你吗?”何晓秋睁着大大的眼睛奇怪的看着闻人暖。
闻人暖看着圣香微笑了一下,“当然不爱。”
“那他爱谁?”何晓秋开始瞪眼。
“他么……他大概爱一些……其他的东西……”闻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调药的手指,拿在指间的器具,“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大家都开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类……”
“什么大家?”何晓秋听得莫名其妙,瞪着圣香的眼睛越发的大。
“‘大家’就是……全部……”闻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见的人。”
何晓秋那瞪大的眼睛转过去瞪闻人暖,“什么意思?”
闻人暖整个微笑都散发出纯粹苦涩的味道,“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小时候不也常常这么想?希望大家都开心,都在一起玩,永远不要死……不过也就是那样……罢了……”
何晓秋皱起眉头发了阵呆,似乎在考虑什么叫做“大家都开心一起玩永远不要死”,末了叹了口气,“永远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死哩。他伤得怎么样?会不会死?”
晓秋还是孩子,轻易的就问出“死”这个字,闻人暖觉得有一股让她毛骨悚然的寒意自骨子里冒了出来,“他当然不会死。”她轻声说,“我会救他。晓秋,帮我喂他水,他流了太多血,没有喝水会死的。”
“是是是,奇怪你下个月要嫁给小月了,我为什么要帮你救小月的情敌?”何晓秋还在那笑,手里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往圣香唇间喂水,边喂边笑,“可是他长得真像个娃娃,好漂亮,让人讨厌不起来哩……”
碧落宫。
宛郁月旦依然坐在那盆“帝麻”之旁,帝麻之果已经渐渐成熟,望之晶莹润泽十分可爱,散发着一股草木的香气。
肖雅凤来告状说闻人壑被人点了穴道五花大绑在房里,宛郁月旦只是笑,闻言要闻人姑姑做了羹汤给闻人叔叔压惊,却不提查犯人的事。
右手边胸口赫然一道剑痕的杨小重,那年轻冷峻的面容,仿佛依稀呼吸着寒棺里冰冷的气息。他虽然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
闻人暖病情渐重,常常昏迷,他当然知晓,是为什么病势转重,他一样清楚。
如果杨小重此刻复生,想必能够替他冲锋陷阵,为他杀李陵宴、为他振起碧落宫君临天下之气势,成为此时伤亡惨重的碧落宫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两人之命?他开口说不选择,心里却烦恼得很。
偶然因为寒风稍止而觉得温暖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些非常遥远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声音,比如说有人赌咒发誓说要脱 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机关,要放火烧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产,有人和他一起钓乌龟,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歌“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想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宛郁月旦真的兴起了一丝缅怀,如果能一直活在那无忧无虑的旅途上,那有多好?如果现在仍在武当山上唱歌打牌,那有多好?
一阵寒风吹来,宛郁月旦蓦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圣香当日的伤势和病情,只怕无能平安过这一个冬天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