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盟主死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中州城的气氛都很沉重。
人界的整体气氛也是如此。
一月二十一,人君高阳嵩带领文武百官,为沈盟主设祭。
祭典上,高阳嵩面对中州城的方向,躬身拜倒。
按照人界的传统,人君不跪天不跪地,更不需要对任何人跪拜,一旦有人敢接受此礼,便会受到整个人界的痛骂。
但是沈余夕能。
天下人也认为他能。
高阳嵩行礼之时,文武百官随之一同拜倒。
皇宫之中,宫里所有人也纷纷拜倒。
京城大街小巷中,无数百姓对着西南方跪拜痛哭。
高阳嵩的设祭只是一个典型,人界之中,无数人都在为沈盟主送行。无论是繁华的城市还是贫穷的小山村,都有人缅怀这位刚刚离去的,人界最尽职的守护者。
……
夏淑怀揣着小册子,行走在回乡的道路上。
虽然她不喜欢中州城,但她很喜欢中州城里那位和蔼的师叔祖,想着回到师傅那里,她得给师叔祖美言两句,总不能像师叔祖话里那样,这么老了都没法得到师傅的原谅。
不过今日不知为何,鼻头一直有些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她而去,无论她想的再怎么仔细,也想不出那失去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突然很想躲在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上一场。
……
某个黄沙弥漫的偏远小镇中,一名衣着随意的中年男子无视院外时不时传来的嘲讽与斥骂,目光直直看向西北方向,抱拳行礼,一如当年他执行任务归来,同父亲一同拜访那名长辈时的动作。
不知为何,原本他总是视若不见的镇民骂声,此时却让他心神纷乱不已。经过一瞬间的思考,他从墙角顺手抄了一块板砖,打算出去和这些人好好讲一讲道理,以此静心。
“一路走好。”
在走出夏家院门的那一刻,他抬头,轻声说完这四个字,然后缓缓走近那些骂的正凶的镇民。
……
千机阁中,千机阁主在自己的密室中环顾,目光定格在那双应该已经有些年头,却依然如新品般光亮的手甲上,自言自语中的意味半是凭吊,半是追忆。
这副手甲在这里也算躺了二十多个年头,他的主人认为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外物,但是他认为即便一个人的修为有多强,有一件趁手的本命法器也能如虎添翼,然而当他无偿为其完成这项作品之后,他的主人却没有收。
礼物没有送出去,但千机阁主早已确认,他就是这副手甲的主人,也每年都寄信给那人,提醒他将手甲领回去,哪怕其他人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得到它,他都不会让其易主。
只是现在,它恐怕要永远在这间密室中躺下去了,这也不是千机阁主想要看到的事情。
既是明珠,便不能让其蒙尘。
良久之后,千机阁主走出密室,打算叫人将这副手甲送到中州城里,它原本主人的府上。
……
沧浪门内,临崖真人站在山中最高的那处悬崖,平静看着峰峦各处,沧浪门弟子勤奋操练的景象。
每次看着门下弟子如此求上进的表现,他都由衷的感到喜悦,于是偶尔会御剑下去巡查,抓一抓违反门规,躲起来偷懒的滑头,指导一下遇到困难的弟子,然而今天,他却有些提不起兴致。
关山越来到他的身后,拱手行礼。
临崖
真人朝他招了招手,说道:“今天的巡查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御剑鞘入云而去,或许可以说,是去散心。
纵然御剑飞天,他离云巅依然还有一线,难以跨越。
但至少,能够在表面上与他平齐。
关山越苦笑着目送掌门真人御剑离开,心想巡查本来就是执剑长老工作的一部分,您老是来抢我们饭碗,怕是是早就忘了这回事。
在例行巡查之时,关山越偶尔抬头远望,心中偶尔会有那名老人的影像闪过,神情微黯。
沈余夕,一直是他学习的对象。
连掌门真人都对沈余夕的离去感到感伤,他的境界远远不如掌门真人,又岂能免俗?
……
京华江南,墨梅山庄。
无论外界有何纷扰,墨梅山庄的日常永远是那么平静而美好,已经试着做了两年庄主的墨清平日里也不需要做什么事,只是偶尔打开一下观星图,给那些想要进去翻阅书籍或是看完书出来的弟子开个路,真要说起来,一切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墨清这才明白,祖母当年为何可以那么悠闲的管理这个山庄—需要她操心的事,实在是很少。
但虽然墨梅山庄不问世事,一些消息还是能够传到这里,比如那个已经传遍整个人界的消息。
在听送菜的年轻人提了一句后,墨清回到房中,笔运灵墨,写就一帖,情感尽数灌注于笔画之中,令人一看便有潸然泪下的感觉。
墨清收笔,抹去眼角泪珠,以灵墨化火将其烧尽,余烬飘飞而出,于天地之间散落。
敬以此帖,为沈盟主送行。
……
天山山脉,雪峰剑宗。
一名女子一身纱衣立于一处山峰之上,竟似没有受到严寒的天山风雪的任何影响。
这名如寒梅般凌霜俏丽,看不出年龄大小的女子,便是雪峰剑宗的宗主。
她剑心早已圆满,世事纷扰再难影响她分毫,只是今日,她的内心却难得的有些纷乱。
想起那个人这一生的风采,一抹微笑爬上她的红唇,接着便被风雪遮掩。
然后她举剑向天,一阵风雪直击长空而去,仿佛演出落幕时放的烟花。
这,便是她的送行。
……
沈余夕溘然长逝,于是整个人界尽是哀思。
沈盟主为人界操劳一生,死后得千万人追忆,理所当然。
而在中州城里,一切娱乐活动都自发的停止了。
沈盟主生前没有对中州城的居民们要求什么,但中州城的居民们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这是中州城的居民对沈盟主的送行。
而北冥修在余府待的时间比以前也长了不少。
他毕竟已经是余昌平承认的女婿,现在往余府跑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他待在余府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余落霞。
她亲近的长辈走了。
余落霞不是沈义,也不是他。
在沈盟主走后,沈义并没有流泪,因为他知道流泪并没有用处,他要做的是继承父亲的遗志,为了人界更加美好的未来而奋斗,只要他为人界做贡献,就是对父亲最好的表示。
北冥修流了泪,但很少。他经历的事情太多,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悲伤锁在心中。
余落霞不一样。
她是女子,哪怕心思再坚定,也要比他多愁善感的多。
她对沈盟主的感情,也比
他对沈盟主的感情要深。
自从那日沈盟主逝去的消息传来之后,她整个人的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或许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就在悄悄的抹着泪水。
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不能让她一个人承担这份悲痛。
虽然没有他,还有余昌平与余夫人会关心她,但他总是来了,才能放心。
忽然他感觉到,肩上传来的重量沉了些,偏头一看,才发现余落霞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胸口微微起伏,嘴角也有口水流出,显然睡的很是香甜。
估计昨日,她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啊。
北冥修怜爱的笑了笑,伸手轻轻替她将发丝撩起,就这么静静的由她靠着。
不知过了多久,北冥修的目光自余落霞身上移开,看向身前的人影。
余昌平如一座山般立在他的面前,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对着北冥修微微点头,转身无声离去。
北冥修思考片刻,只能将余昌平的表现归结为认可了自己这个女婿,或者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事而感到愧疚。
毕竟到了现在,邱逢春依然是副盟主,除了损失了一些人手,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不过现在,北冥修并不想思考有关邱逢春的事。
余昌平既然得到了沈余夕的遗命继任盟主,又已经与邱逢春暗中有所交手,邱逢春若要有所动作,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
他还是想静静的陪在余落霞身旁,让她在悲伤的时候,能够找到一个不算宽厚,但足够坚实的肩膀。
……
邱府之中,邱逢春坐在巨银杏边上的石桌旁,手中捧着一杯新倒上的酒,举杯向天。
邱逢春从不饮酒,因为他认为饮酒会影响思绪,关键时候会误事。
他的这杯酒,只是为祭那位故人。
他不饮酒,那位故人却喜欢得很。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不希望你给天道盟伤筋动骨,但他不知何时已经归来,你应该怎么选择?”
这两个他指代的人物自然不是同一个,听到这句话时,邱逢春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丝,旋即在脑海中回答道:“我有我的选择。”
说完,他将那一杯酒洒在巨银杏的根上,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似乎有些不满:“饮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说话的,竟是邱府大院中这一颗闻名中州的巨银杏!
它竟是一只年龄颇大的后天智妖!
不知为何,这只后天智妖居然能够在有大阵保护的中州城内扎下根,还成为了城里的一道风景。
邱逢春淡淡笑道:“我记得你也挺好这一口的。借了那么多年生命,总得还你些什么。”
“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的生命力,你想要多少要多少。”巨银杏平静说道,“不过,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巨银杏的枝桠隐隐指向房内:“那个家伙给我的感觉十分诡异,他来的时候,我只能自闭神识,小家伙也不敢泄露一丝气息,我虽然不太聪明,也觉得现在和他翻脸不是好事。”
“我自有打算,放心。”邱逢春微笑朝着房内招手,一抹黑影瞬息之间来到他的身前。
比起当年,现在的蒙面少年身材已经挺拔壮实许多,原来早已不是少年。
邱逢春微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笑道:“筹划了这么多年,若是功败垂成,我也没有脸去见老朋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