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计义已定,薛仁贵就开始动手给朝廷写奏章。因为涉及到朔代二州的战事,于是将薛绍请来一同拟奏。
在大唐这个没有即时通讯器材也没有影相资料传递的时代里,军帅用文字给朝廷上表汇报军情和战况,其实是一个技术含量相当高的政治活动。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笔法和语气去说,会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所以,军队里一向就有专人专项负责起草公文。薛绍手下就有三大名笔苏味道刘幽求和钟绍京,他们从裴行俭时代开始就负责秉笔军中。这样的秘书在军队里看着不起眼,但是他们对主帅来说相当的重要。
可是这次远征河北,薛绍没有带其中的任何一人出行。于是薛仁贵叫来了一名他麾下的行军管记负责秉笔,是一名非常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岁上下,言谈举止颇为端正儒雅,典型的腹有诗书其气自华,给薛绍的印象还算不错。
少帅,老夫有必要向你引荐一下。薛仁贵指着那名行军管记说道,他名叫宋璟,字广平,邢州南和人,是老夫麾下的行军管记。
行军管记相当于军队里的首席幕僚第一军师。余下的行军记室掌记等等,地位都低于管记。
宋璟薛绍不由得微微一怔,脑海里条件射的就想到了开元贤相姚崇宋璟。
怎么,少帅认得他薛仁贵好奇。
只是耳熟,可能在哪里听到过。薛绍微然一笑。
呵呵薛仁贵扶髯而笑,说道,少帅听过他的名字,并不奇怪。别看他年轻,却是早已成名于两京。老夫得闻少帅身边有一位得力干将名唤郭元振,当年十八岁中举惊闻朝野,是也不是
没错。郭元振进士出身投笔从戎,是我的得力臂膀。薛绍点了点头,时下有一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了进士还被人称赞少年得志,足以见得大唐的进士科是相当之难。郭元振当年十八岁中进士,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郭元振十八岁中进士,才名撼动天下。薛仁贵不为自豪的道,但是眼前这位宋璟还超越了郭元振,以十七虚岁一举进士及第,授任义昌县令。老夫闻其大名并慕其高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请到老夫的军中拜为管记,秉笔执书参赞军机。
薛绍微微一惊,看来真是那个宋璟十七岁中进士,这是他的独门标志啊
恩帅,谬赞了宋璟不卑不亢的拱手一拜,我们还是快点开始书写奏疏吧
哈哈薛仁贵大笑,好吧,现在就开始
薛绍笑了一笑,心说这个宋璟年纪轻轻,倒是一点也不浮夸虚荣。换作是一般人,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大军区司令员在外人面前称赞自己,那是求之不得感激涕零。但是他却一点喜色都没有,只是一心想着奏疏之事。
宋璟端坐下来铺开纸笔,先请薛绍开始口叙朔代两战之经过,他好记下要点,总结归纳之后再行起草文本,待薛绍看过之后提出意见再作修饰与增改,如此一篇军情奏疏才算初步完成。至于最后的成文,还得收集战争的伤亡杀敌损耗与战利等等各项详实数据,一同汇总上报。
没有满腹的才华和超强的实干能力,再加上对军队各个细节的了如指掌,是绝对干不来行军管记这个活儿的。大唐的历史上,有很多的宰相和名将都曾经干过行军管记行军记室这一类活儿。现如今,朔方军的三大名笔之一刘幽求,就深受薛绍的器重和信任,全权代表薛绍执掌夏州都督府的实权,虽无名分但实如长史,司行一切日常工作。
薛绍从起兵丰州追击突厥游寇开始口叙,就用的正常的语速,中间不时的插叙补充。宋璟全神贯注运笔如飞,中间没有片刻停顿或是打断。
在口叙当中,薛绍有意好几次强调此战之胜,夏州都督府长史韦玄贞厥功甚伟。薛仁贵在一旁静听没有插话,只是笑而不语。
彼此都是带兵的将军,了解为将之不易。将士们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后方连战场都没有见过的文官也要跟着一起领受功劳,这是军中的惯例美其名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当然,一场战争的胜利确实离不开军队的后勤保障,和谋士的出谋划策。但是薛仁贵深知,韦玄贞远在夏州逍遥快活,他和丰州军队驰援河北一点关系也没有。薛绍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在卖皇帝的面子这是夏州都督府和朔方军的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薛仁贵当然不会插手多嘴。
薛绍口叙刚刚完毕之时,宋璟马上就将这一部分口叙整理完毕了,当即就递呈给薛绍来看。
薛绍和薛仁贵同时吃了一惊,如此挥笔而就,莫非你早有腹稿
在下并无腹稿。宋璟一板一眼的答道。
薛绍惊奇的拿起草文一看,除了自己插嘴的地方有所涂改增删,其余的文字全部一气呵成贯连成章,根本就不像是一本草稿,而像是多次修改与润色之后的成品公文。
真是一枝神笔薛绍赞声不绝。
神笔宋璟,名符其实薛仁贵呵呵直笑,少帅,如此人材不可埋没啊
薛绍心领神会的微笑点头,心说薛仁贵倒也是个爱材之人,他知道我在朝中的根底较深,有意向我推荐宋璟,是想为他谋得一条更好的出路。毕竟行军管记这项差事只能是一块跳板,用来积累经验磨练本领倒是不错,不能当作真正的归宿和舞台。
宋璟仍是不动声色的端坐,好像根本就没把薛绍与薛仁贵的对话放在心中,只道:恩帅,在下对云州的战况知之甚详,早已私下拟写了一份战报。还请恩帅过目
说罢,他就递上了一份书稿。
薛仁贵拿起书稿一看,顿时面露难色,顺手就递给了薛绍。
薛绍拿起来一看,当场苦笑。
宋璟的军情奏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写的是李文谏死守代州的经过,其中细叙了他举家焚自烧化为烽烟示警的经过,文辞异常的凄美悲壮,足以让人义愤膺潸然泪下。
这一部分无疑是写得极好,但后面一部分,可就不太妙了。
宋璟详细的描述了突厥人攻陷云州使诈约战和屠城撤逃之事,叙说了屠城之后的诸班惨相,并且,还毫不讳言的指出武承嗣该为云州陷落负上全责。
这无疑会打乱二人砒霜好粪的计划。再者,这样的奏疏拿去给武承嗣,非但最终递不到朝廷的手中,还会让武承嗣勃然大怒并最终与前线决裂前线的后勤保障还着落在他身上,到时可就大不妙了
不行,不能这么写。薛绍说道,军情奏疏,只需如实上报所见所闻,一切赞赏与批驳都不能出现在行文当中。谁有功谁有过,朝廷自会取证查实,我们不能妄加导引。
没错。薛仁贵点头,宋璟,按少帅所言,重写一份。
二位明鉴,在下确实是据实而报,没有任何的掺假伪报。宋璟不为所动,拱手而拜道,前番武承嗣下令将恩帅和代州主力调回并州,一路陪他前往文水县祭祖,除此之外再无作为。主力部队被撤走,朔代二州因此战况紧急并无力驰援云州,最终导致云州陷落。若非薛少帅仗义来救,朔代二州恐怕也要陷落。当然,在下并没有将这一层推测写在行文之中。但是无论如何,武承嗣撤走恩帅和代州主力并放弃云朔代三州,退而据守太原这全都是不争的事实,为何不能上报朝廷
一席话,说得薛绍和薛仁贵有些无言以对。
薛仁贵只好婉言道:宋璟,不是我等非要瞒报,而是这其中颇怀利害,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你只管按老夫说的来做,不必细究
事非黑白板上钉钉,岂能敷衍塞责宋璟半点也不退让,拱手而拜正色说道,云州陷落,数万军民惨遭屠戮。若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若不让朝廷追谥忠良奖掖功勋惩戒恶吏处罚罪臣,天理何在公义何存
你你怎的如此迂腐薛仁贵有点哭笑不得了,莫非你认为,老夫是一个不分是非不辩忠奸的昏匮之辈
在下并无此意。宋璟仍是不退不让,满脸的坚定的果决,大声道,但是在下认为,战争的一切事实与经过,都必须如实向朝廷汇报其中容不得半点的隐瞒与掺假
薛绍在一旁看着他二人争执,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发笑,和薛仁贵一样的哭笑不得。
不必争了薛仁贵终于是有些恼火了,你退下吧,我另外叫人来写便是
如若恩帅执意曲报军情,在下只有自行上书,向朝廷陈言真相了宋璟拜倒在地,拱手而道,恩帅对在下有知遇提携之恩,有如在下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下没齿难忘但是在下无法苟同恩帅的做法,只能辞官而去前往京城,向朝廷揭发此事
你薛仁贵这下真是被气乐了,猛然一拂袖,你要去,没人拦你
宋璟,拜别恩帅
宋璟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起身就要走。
薛绍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来人,将宋璟拿下
薛仁贵顿时一惊,薛绍以眼色示之,薛仁贵这才按捺不动。
几名军士冲了进来,当场就将宋璟按倒在地。
薛绍满面怒容的走到宋璟面前,说道:宋璟,老帅对你如此厚恩,你却恩仇报,真是令人不耻军中法令如山,你却抗命行事,岂不知军法无情
宋璟冷哼了一声,恩帅之恩,私也;军情上奏,公也。宋璟岂能公私不分歪曲事实
你竟如此冥顽不灵薛绍怒喝一声,推出去,砍了
军士们拖着宋璟就往外走。
要砍便砍宋璟大声叫道,再锋利的刀斧,也斩不去公义天理
可惜了,你却没有铁打的脖颈薛绍大喝,带走
慢慢慢薛仁贵一见薛绍像是要动真格的,当场急了,少帅,还是先将他关押起来,待战事完毕之后再行区处吧
薛绍板着一张臭脸,眼中却含着一丝笑意,佯怒喝道:宋璟是老帅的人,当然是老帅说了算
薛仁贵领会到了薛绍之意,心中吁了一口气,脸上却也是同样的怒气森森。
将宋璟关进大牢,严密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