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和他的属下们打死也不会想到,他们陪碰着薛绍在代州这个简陋的小军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薛绍可以说是完全自由的,他可以在代州城内城外的任何地方随意走动,但是军营里不能进去。如果他想离开,也不会有人阻拦。实际上,这半个月里薛绍享受了极高的待遇,他们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好,绝对不是军队里的普通将佐所能享受到的。派来伺候薛绍的人甚至还绞尽脑汁的请来了一队乐伎,闲来无事就请薛绍享受一番军旅之中极难见到的声色之乐。
但是这半个月里,程务挺没有露过一次面。他的人每天都会来向薛绍致歉,称说恶疾未祛不敢与少帅相见,唯恐传染。
程务挺都说这种话了,薛绍够如何
于是他相当沉得住气的,在代州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边境军镇里,晃荡了半个月。知道内情的,当他是大名鼎鼎的薛少帅;不明就理的还以为这位贵公子疯掉了,那么多的好山好水不去游玩,窝在代州这一个连女人都没有的地方穷磨蹭。
第十六天,下了一场大雨。薛绍没有出门,只在宅中和郭安捉对厮杀,下起了一盘围棋。
这雨从早到到晚没个停歇,围棋也就下了一整天。就连一向耐性极佳的郭安都有点厌烦了,忍不住道:少帅,我们就这样一直磨下去
薛绍手拿一枚棋子微微笑道:那要不然呢
且回并州,等程务挺的病好了再传他来见,这样如何郭安说道。
薛绍摇头呵呵的笑了一笑,如果此法可行,那一日我刚刚抵达并州时,程务挺肯定第一个上前来迎我了。
这恶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郭安有点愠恼,咬了咬牙,骨骨作响。
他心里的想法,一定比我们多。他现在承受的压力,也一定比我们大。薛绍平静的小声说道,与其说他在想什么,还不如说,他在等什么
等
对。等薛绍说道,你难道忘了,南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郭安的眼睛顿时一亮,马上一挥手让左右心腹的斥侯去外面严加戒备以防隔墙有耳。待旁人散去之后,他压低声音小声道:难道程务挺会与徐敬业有所勾结
李敬业叛乱之后,武则天下旨已削去他家门御赐的李姓,恢复本姓为徐。因此李敬业,就成徐敬业。
薛绍轻轻的哼了一声,说道:换作你是徐敬业,你会不会针对程务挺动一点脑筋呢
咝郭安深吸了一口凉气沉思了片刻之后,猛然一点头,还真会
理由呢薛绍微笑的问道。
程务挺与裴炎的关系,人所共知。现在裴炎败亡于太后之手,程务挺与太后的关系就变得相当之微妙。再者因为程齐之夫妇之死,程务挺与太后的关系更是进一步恶化。郭安说道,所以我认为,徐敬业能否争取到程务挺,这难说。但是他一定会试一试
薛绍微笑的点头,那如果你是程务挺,当你得悉徐敬业的意图之后,你会怎么做
咝郭安再度深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都睁大了,小声的沉声说道,我会观望一段时间,看徐敬业能否成事他若能够成事,我或许真会与他联盟;如果他败了,那我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薛绍呵呵的一笑,现在你不奇怪了吧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窝了半个月,程务挺都不露一次面。
这个恶来,难道真的生出了二心想要谋反郭安既恼怒又惋惜,连连叹息道:他可是为大唐效忠了大半辈子的当世虎将,难道就想把自己的一世英名都给葬送了
说他想要谋反恐怕还是有些过了。但说他在观望和犹豫,多半是真的。薛绍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只不过,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薛绍的话刚落音,斥侯吴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帅,有客到
二人马上停止了谈话,郭安收拾了棋盘。
请进。薛绍泰然的坐了下来,笑道,半个月了,家里第一次来客。难得难得
正说着,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个子挺高生得孔武有力,身穿一袭戎服身上已经淋湿了,四十开外的年龄。
薛绍认识他,左鹰扬卫将军裴绍业。此人出身闻喜裴氏与裴行俭同族,但是辈份比裴行俭低了很多,算起来要称呼裴行俭为曾祖父。
重要的是,他是程务挺最重要的膀臂之一,就像薛绍身边的薛楚玉和郭元振一样。
薛绍看到他心里就一亮,莫非程务挺想通了,肯见我了
末将,鹰扬卫将军裴绍业拜见薛少帅裴绍业上前,规规矩矩的施礼参见。
免礼,请坐。薛绍面带微笑,如此深夜又兼狂风骤雨,裴将军专程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军人之间说话就是这样,没有太多的弯子可绕。薛绍单刀直入。
这个裴绍业有点为难的看了看左右。
薛绍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郭安等人全部退出去了,连门窗都关了个严实。
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吧薛绍一句废话也没有。
裴绍业双眉紧皱的沉思了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气来,说道:少帅可想知道,恶来将军为何不见你
薛绍微然一笑,他不是病了么恶疾,会传染。
裴绍业笑了一笑,摇头,他没病。他的身体比以前在长安时更好了,因为他现在每天都会苦练武艺打磨筋骨。
他想干什么薛绍冷冷的问了一句。
他裴绍业把这个字拖得很长,显然是在犹豫。
你可以不说。我就当你没有来过。薛绍淡淡的道。
裴绍业狠咽了一口唾沫像是下定了决定,说道:他想要联合徐敬业一同讨伐武太后,清君侧
薛绍表现得相当平静,这完全出乎了裴绍业的意料之外。
于是裴绍业惊诧了,少帅不相信
信。薛绍淡淡的道,他如果不想反武,那才是不合理。
裴绍业愕然,看来少帅早有预料
不是早有预料,是我知道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薛绍说道,恶来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情中人,向来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不奇怪
少帅既然知道,为何还敢来代州裴绍业惊叹道,如果恶来将要起兵反武,第一个要攻打的地方就是并州少帅,你就是他的第一个敌人
薛绍微然一笑,没有答话。
裴绍业再度狠咽了一口唾沫,看那情形他都替薛绍着急了,甚至可以说,恶来把你当作最早的对手最强的对手甚至是唯一的对手
这是我的荣幸。
裴绍业傻眼了
薛绍看着他,微然一笑,说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跟我说这些,等于是出卖了恶来,把他定为了反贼。
这裴绍业的脸皮狠是僵了一僵,然后无可推卸的点了点头,没错,是这样
我还是三刀旅的旅帅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程务挺身边最得力的臂膀和生死之交的兄弟。薛绍眉头微皱,目露精光的凝视裴绍业,你我都是军人,知道何谓袍泽。现在连你都会出卖程务挺难道他,真的已经众叛亲离了
哎裴绍业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他是否众叛亲离,我不知道。其实我也犹豫了很久,应不应该把他的异举向上面呈报。到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们这么多的兄弟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比亲兄弟还要亲,我们在战场之上,会毫不犹豫的为对方去挡刀挡箭。这些年来,我们虽不说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但至少是行得正走得直半夜不怕鬼敲门。但是如果他要带着我们去造反。一但失败,我们自己固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并且遗臭万年,连我们的妻子宗族都要尽被诛戮,我们的祖坟也都要被夷平这这委实难以接受
薛绍面带微笑的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在心中想道:恶来,裴绍业说的这些话如果不是你亲自教唆了前来试探我的,那么,你就真应该亲耳听一听
在下此言,句句发自肺腑。少帅莫非,不相信裴绍业面露惊色的看着薛绍。
我相信。薛绍微笑的点了点头。
那少帅就应该赶紧离开代州回往并州,在那里严密布防啊裴绍业焦急的说道,少帅对我们代州军应该不陌生,十万大军全是饱战的精锐。一但真的发动起来,河北之地摧枯拉朽无人可挡唯有少帅提前准备,依凭太原的坚固城池严密布防,或可抵挡一时以待朝廷援军
多谢你的建议。薛绍微笑的点头,言语的表情都很诚恳。然后话锋斗然一转,说道:但是,如果没有见到恶来,我是不会走的
什么裴绍业大吃了一惊。
没错,就是这样。薛绍肯定的说道。
裴绍业惊呆了,那那万一恶来要对少帅不利,如何是好到时,大唐恐怕再也无人能挡恶来之锋芒啊
到时我都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薛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道,如果恶来当真要谋反,就让他拿我薛绍的人头去祭旗,以壮军威吧
裴绍业目瞪口呆
薛绍微笑,上前轻轻的拍了拍裴绍业的肩膀,如果恶来连杀我的勇气都没有,那他还造什么反那还不如趁早一刀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也省得将来造反失败死于非命,还得举族被诛祖坟被刨。你说呢
呃裴绍业表情木然的轮了轮眼珠子,少帅的意思是说,恶来不会造反
薛绍笑了,自有时间来证明一切。你我在此空说,毫无益处。
好吧裴绍业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说道:少帅既然是代表朝廷前来巡视河北,那下官对少帅说了这番话也就等于是向朝廷尽忠了。将来会发生什么,那就听天由命吧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薛绍微然一笑,说道:裴将军忠君爱国大义凛然,舍小义而顾大局,是好样的
多谢少帅夸赞,下官愧不敢当裴绍业很是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对薛绍抱了抱拳,下官,告辞了
裴绍业走了。薛绍独自安坐下来,笑而不语。
郭安走了进来,惊讶道:少帅,我们是不是应该趁早离开
薛绍摇了摇头,我们不走。就留在这里等,直到见到了程务挺为止
那万一程务挺真的反了呢郭安惊讶道,裴绍业是他的心腹爱将,他来告密,应该不会有假吧
薛绍眉头紧皱的沉默了良久。
郭安见他脸色铁青,双眼之中杀气溢溢,都有点不敢再说话了。
一个是出卖袍泽的裴绍业,一个是与我肝胆相照的程务挺薛绍深呼吸,双眼之中精光一绽,郭安,你说我应该相信谁
郭安顿时恍然大悟,少帅睿智
恶来这个憨厚耿直的性情中人,好像有点太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听着,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必须尽快和程务挺见上一面。薛绍闷哼一声,再晚一点,恐怕事态就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将要失控了
属下明白郭安重重的抱了一拳,压低声音道:同时,我们要不要把裴绍业先给捉起来
薛绍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先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见到程务挺之后,再说
是
夜色雨幕之中,在将近两百名守卫的眼皮底下,几条影子像幽灵一样溜出了薛绍所住的小庄院。
薛绍凝视着窗外,心说:恶来,如果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你哪来的资本去和武则天一战呢
来吧,我就这里等着你
袍泽也好死敌也罢都是时候,见个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