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凡出了宅院大门，只见前坪停放了两辆大马车，爆竹的硝烟弥漫。

　　燕乙满脸放光，正指挥人从车内卸下崭新的屏风、镜台、桌、椅、柜、锅、碗、瓢、盆、鼎、镬、甑……等物。

　　石嫂来了，石猛把青白杂纹马牵来了，张彪、张龙、赵虎、王双来了。

　　楚凡无奈地摇摇头，晓得他们祝贺乔迁之喜。

　　这事儿石猛昨天提过，他拦也拦不住。贺礼是由全县捕快、白役凑出的份子，礼不重，情义重。

　　燕婉儿陪着石嫂，笑嘻嘻道：“姐，给你和猛哥、小石头留出了主院的东厢房呢，我带你去看看……”

　　见主家出来，张彪等人抱拳迎上，连道恭喜。

　　楚凡抱拳回礼，寒暄了几句后，眼睛望向两里外的山坳入口，面孔渐渐绿了。

　　楚某人眼力极好，看得清清楚楚。

　　一长溜马车进了山坳，边上有人骑马随行。马车之后，陆续出现了骡车。前方的人锦衣长袍，有县衙的师爷、各府管家、店铺商户。后方的人布衣夹袄，大部分是乌衣巷的街坊，也有不认识的。

　　似乎小半个县城的人都跑来送礼了。

　　靠，这可怎么得了！

　　雷公不打笑脸人。

　　贺礼不能不收，退回去不吉利。

　　即使楚神棍有的是钱，不在乎礼品。人家街坊白役并不宽裕，勒紧裤腰带送上门。你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

　　可收下礼品，为人处世就没那么自然了。

　　比方说典史阎威，楚凡若不高兴了可以甩他两嘴巴。如果收下人家的礼，还好意思出手？不收也不行，楚园还处于人家管辖之下。自己在时可以不怕，走后谁来撑腰？

　　这只是小事。

　　倘若他日人家有红白喜事，少不了恭喜吊唁一番，去还是不去？

　　没啥关系的，可以叫燕乙送上厚礼。

　　张龙请你，去不去？

　　人家跟随大哥石猛多年，在你初来阳武时多般照顾，好意思不去？

　　既然张龙那里去了，赵虎家去不去？王双家去不去？乌衣巷邻居家去不去……还有县令李文，虽然没有直接交往，但很多举措帮了忙……

　　如此忙忙碌碌，迎来送往。还修什么仙，干脆在红尘俗世打滚算了！

　　欲证天道，便不能顾忌世俗。

　　正所谓，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修行者之所以被世俗认为不近人情，原因正在此。

　　楚凡的面孔绿了，管家燕乙却高兴得很，满面红光。催促守卫搬出一张大桌，快拿笔墨纸砚。瞅架势，是准备书写礼簿登记，老熟练了。

　　没办法，作为主人逃不得。楚凡无可奈何地当了半天门神，拱手拱酸了，腮帮子笑麻了。

　　燕乙操办这种事情，滴水不漏。

　　比方说人家送白璧一双，他在前坪登记，吆喝“陈小二，白璧一双”。

　　如此大声，一是长送礼人的脸，二是让大门侧边的收礼人听到。等礼品抬过去，收礼人也会记录并回应“收，白璧一双”，再让人送进库房。

　　事毕，两本礼簿进行勘合，与库存比对。流程极其严谨，出不了错，也搞不了鬼。

　　声音洪量的燕乙，突然卡壳。

　　县丞周秉勋的管家领着两个十六七岁女孩子，径直凑到楚凡面前，低声道：

　　“楚公子青春年少，两个清倌人正好可以沏茶熏香，是周大人从郡城精挑细选出来的……”

　　唰……

　　所有的眼珠子立刻追了过来，看他如何处置。

　　今天来送礼的，几乎全是市井中人，哪里见过送人的调调？其实在富豪官员里，送舞姬送丫鬟送小妾实属平常。她们的地位只比奴隶高一点点，就是个花瓶而已。

　　楚凡本能地嘣出一个“不”字，边上人齐齐傻眼。如花似玉的两个小闺女不要，脑子是怎么长的？难道某个地方不行了？

　　楚神棍见他们那副诡异表情，心里暗骂，关你们屁事！又见两名少女泪光盈盈，猛地醒悟。我若把她们赶回去，还不重回火坑？

　　想到这里，他干咳两声清嗓子掩饰，连忙改口，拱手道：“不……不好意思啦，多谢周大人……”

　　话音未落，突然间传出一声尖叫，哥……引得人人侧目。

　　只见楚灵一把甩开青草的手，怒气冲冲小跑过来。

　　楚神棍吓得一哆嗦，屁颠屁颠迎上前，一本正经道：

　　“楚灵，你来得正好。赶快把她们领到干娘房里去，正缺少人服侍呢。”

　　楚灵将信将疑看着他，翻了个大白眼，才不帮忙带路呢。哼一声，转身拉着青草走了。

　　楚某人大大舒了一口气，直抹额头冷汗。

　　众人见了，无不莞尔。心道云梦公子在外面威名赫赫，在家里好像地位不高呀！

　　月圆之战后，义山的坟头翻开，腐尸与白骨遍地。那一夜动静巨大，谁都知道必然爆发了一场浩大的仙师之战。

　　偏偏楚凡在那夜砸了黑店，许多人瞧见他往义山方向去，之后又无影无踪，以为被厉鬼僵尸撕碎了。

　　可没隔多久传回消息，建立庄园。县城沸腾了，连县丞典史也不得不低头服软。没有人敢公开谈论义山之事，仙师之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今天送礼的人中，不少是自发来感谢他为地方除害的。

　　但楚凡没有那么乐观。

　　既然有白无常，论理存在黑无常，怎么还不现身？刺杀厉侯九死一生，走之前，好歹要把这个隐患拔除了。

　　黑无常只要不蠢到家，迟早追查到他身上，再一路追到楚园……

　　太凶险了，他赌不起。

　　客人告辞时，楚凡要石猛带上银子礼物，去南区十里乡孔老太爷家认下小姑娘英莲为义女。至于原因，他没讲。

　　小石头不肯回家，留下来上蒙学。

　　燕乙汇报礼单时，楚凡根本不想看，吩咐道，以后双倍回礼。

　　燕乙一窒，心道周县丞送来两个女子，难道咱们要送回四个？见楚凡兴致缺缺，没敢多问。

　　下午时发生了一桩事，令楚神棍头大如斗。

　　鲁花有身孕，腿脚浮肿，每天用热水敷多次。嫌水太烫，拔下金钗就扎服侍的女子，嚷狐媚子要烫死她，还眉目传情勾引吉土。

　　那女子不敢躲，用手掌捂住脸，手背血迹斑斑。

　　楚凡怒不可遏，但瞧见鲁花挺着肚子像一只骄傲的企鹅走来走去，又气馁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肚子里可是吉叔的长孙，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楚神棍真能干出让阿土休妻再娶的恶事。阿土这人其实不坏，就是太软弱，奴性太重。

　　龙头拐杖起作用了。

　　理论上，老太太才是楚园至尊，比楚凡还大。

　　龙头拐杖重重一顿，绣娘冷冷道，既然她不肯要人服侍，就别派了，罚今晚不许吃饭。

　　阿土哭丧脸道，阿花有身子呢……

　　绣娘哼道，一两顿饿不坏。

　　阿花还要撒泼，被柳十挡住后，假模假样朝墙上撞。

　　柳十慌了，连忙阻拦。

　　绣娘冷笑道，让开，让她撞。

　　果然，阿花不撞了，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待众人离开院子，哭声立刻停止，却奇怪地传出了阿土的惨叫。

　　楚神棍毫无同情心地咧开了嘴。

　　有绣娘坐镇，他放心了。

　　第二天，他亲自参与干塘捉鱼。

　　小孩子们乐得不行，大人们喜气洋洋，楚园跟过节似的。

　　第三天黎明之前，楚凡立在山坳口子上，回望楚园最后一眼，遁入了沉沉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