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只打算在玉泉山住小半月的,结果一下子住到了冬天。内务府日夜往行宫输送物料,但还是不够使。雍正的红箩炭是特贡,雍正的饭菜是特贡,雍正的奶制品是特贡,连雍正喝的水都是特贡,奴才们折腾雍正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已经人仰马翻,哪有功夫照顾别人。
但底下的侍卫、御医、宫女、太监都要生活,便是只论每日早上吃的馍馍,粗略一算,就要花费二三十担的面粉,还不论晚膳的饭菜和夜里的点心。
更何况,虽然我变着花样儿,但十四还是厌烦了行宫里的饭菜。
这日,他和丁巍裹着厚厚的棉袍子,坐在池子边钓鱼,想着晚上吃鱼火锅。张芳芳兴致勃勃的躲在假山背后,与一个老嬷嬷瞎嗑。张芳芳朝十四的方向瞅了一眼,道:“每天闹着钓鱼,吃不完的全赏了底下人,我都吃厌烦了。哎,不知何时能回京啊,还是京里的炕暖和...”
老嬷嬷筒着手,怀里抱着个黑铜手炉子,笑道:“有鱼吃还不好?咱们天天喝稀粥。”
张芳芳生出几分优越感,毕竟他也是与掌事太监一个级别的人物,虽然自从十四被圈禁以后,他也跟着削了品阶,好歹气势还在。
他尖声尖气道:“若是在京里,别说吃鱼,灵芝鲍鱼都有的是。”
老嬷嬷一直在行宫当差,不知京城情形,更不懂政治局势,只知道十四是王爷,张芳芳既是王爷的贴身太监,自然值得巴结,便笑道:“若有一日能到十四爷府当差,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行宫这鬼地方,平日冷冷清清,吃没得吃,穿也没得穿,我真是受够了。”
张芳芳大腿一拍,道:“那还不容易,我同十四爷说一声准成。”
老嬷嬷忙福身,堆满笑容道:“我先谢谢张爷了,将来做牛做马报答张爷。”说着,媚眼一抛,竟还有几分姿色。
张芳芳神魂颠倒,一时看呆了。
老嬷嬷指了指不远处垂钓的十四,示意张芳芳现在就去说。张芳芳露出退怯之色,笑道:“爷在钓鱼,我冒冒失失跑去说话,指不定把鱼都吓跑了。”
老嬷嬷活了大半辈子,看透了人情世故,她倒并未真心指望张芳芳,不过闲时逗他一乐,道:“张爷不会是怕了吧?我听闻十四爷年轻时可是大将军,杀人如麻,十分厉害,不知待底下人如何?”
张芳芳虽然生理上是个太监,但在女人面前还是不肯输了面子。听老嬷嬷话里话外一激,立刻像斗鸡场的老公鸡,壮了狗胆道:“我怕什么?爷多少事要倚靠我,如果我离了他身边,保管他半年都不是滋味。”
老嬷嬷凤眼微翘,笑道:“那你还不去?”
张芳芳道:“我是怕鱼被我惊跑了...”话没说完,只听老嬷嬷往远处噘了噘嘴,道:“他们收钓鱼杆子了。”张芳芳回头一看,只见十四与丁巍果然收了杆子。
老嬷嬷勾起唇角,上下打量着张芳芳,眼神里露出鄙夷之色,道:“张爷还怕什么?”
张芳芳转身就往池子边跑,背对着老嬷嬷道:“我有啥可怕的...”他哭丧着脸,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光子。
十四早就看见张芳芳与行宫里的老嬷嬷嘀咕,宫里素有宫女与太监“对食”的旧习,张芳芳跟着十四身边,从没见他与女子亲厚,如今撞见倒是忍不住一笑。
张芳芳屁颠屁颠的滚过来,哪里敢提?便谄媚道:“爷钓了几条鱼?”
十四不动声色,道:“她是谁?”
张芳芳装模作样左右顾盼,道:“爷说的是谁?”十四横了他一眼,提了鱼桶就走。张芳芳欲言又止,上前抢过十四的水桶,唤道:“爷...”
十四道:“有屁快放!”
张芳芳往假山处望了一眼,见老嬷嬷站得端端正正,又朝他福了福身。张芳芳牙齿一咬,狠心道:“爷,奴才有个同乡,是行宫里的扫洒嬷嬷,想去咱们府上当差...”十四脸色越来越冷,吓得张芳芳话没说完,腿先软了。他立马转了话头,道:“她想归想,但咱们府里有咱们府里的规矩,所以奴才同她说咱们府里没有空缺。”
十四横了他一眼,悠然道:“康儿大了,爷琢磨着要给他多遣几个嬷嬷伺候,你既拒绝了她,只好让福晋过完年从内务府要几个人...”
张芳芳连忙跪下,道:“爷,其实奴才没回绝她,求爷恩典。”
丁巍在旁侧看着张芳芳被十四逗得团团转,忍不住偏过脸偷笑。
十四伫立沉思,望着远处的天空发了呆。张芳芳跪在泥土里,初冬天气冷得打颤,他仰起头急切的揣摩着十四神色,半响才听十四道:“爷做不了主,你去问福晋。”
张芳芳一乐,心道福晋好打交道,顾不得满地泥水,磕头道:“谢爷恩典。”
十四道:“起来吧。”说完,信步与丁巍去了。
假山后的老嬷嬷见主子去了,忙小跑着过来,扶起张芳芳道:“主子爷答应了吗?”又掏出帕子给张芳芳擦脸上的泥,张芳芳这辈子没被女人如此伺候过,心头一暖,道:“爷让我去问福晋...”他越说越乐,道:“咱们家福晋可是出了名的好心肠,有时皇上、熹妃赏了稀奇果子,福晋都会给底下奴才们留一份。吃不完的鸡鸭鱼肉从不吝啬,全赏给奴才们。我没求过她什么,一同她说,她准能答应。”
老嬷嬷喜上心头,讨好道:“奴婢可就倚仗张爷了,只要能去十四爷府,奴婢身家性命全由张爷做主。”
张芳芳连连应了两声,道:“我这就去同福晋说,你等着爷的好消息罢。”说完,一步三回头,脚下不知绊住什么,差点就往前摔了去。
待站稳了,还不忘回头朝老嬷嬷咧嘴一笑。
我在屋子里与白芷包饺子,另有两个厨房的婆子在旁边擀面皮。白芷挑了一勺牛肉萝卜沫,麻利的卷进面皮里,道:“不知玟秋如何了?我记得曾听大夫说,她是十月生产。”
一个嬷嬷搭嘴道:“我瞧她的肚子又圆又尖,定是一个儿子。”
丁巍从屋外进来,笑道:“是儿子是女儿,生出来才知道。”白芷调皮道:“丁侍卫想要儿子还是闺女?”丁巍挑了挑眉,他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男人,难得主动与人说话,听了白芷的问话,先愣了愣,方道:“若是儿子便教他习武,若是女儿便让她母亲教她女红。”
我笑道:“丁侍卫倒是清白人,并不重男轻女。”
十四侧身进屋,丁巍忙退到一侧,白芷与两个婆子也福身请安。十四自顾自往寝屋走,漫不经心道:“张芳芳要带了婆子回府。”
我净了手随他进了里屋,有丫头呈上家常袍子,我伺候十四穿上,道:“什么婆子?我可识得?”十四一笑道:“他说是同乡,我看啊,他心里打了鬼主意。”
一个太监,能打什么鬼主意?
若说太监宫女对食,即便我在大清生活了几十年,宫里的事见怪不怪,也还是难以接受。
一时张芳芳求见,果然道:“福晋,求您给奴才一个恩典,奴才的同乡,想要到咱们府上当差,求您往行宫的内务府要一要人。”说实话,这几年十四是没有俸禄的,全靠旧时康熙的赏赐,及田庄上的敬献维持。虽然每年的敬献都是一笔庞大的数目,但比起府里的开销用度,也是每年都在吃老本。
除了清河镇带来的几个仆人,府上已多年没有添过奴才了。
再者,今儿我若答应了张芳芳,少不得明天会有李芳芳、王芳芳来求我,太监和宫女都有她们自己的小圈子,难免不扎堆往好地方挤。
我给十四倒了一碗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两人面对面坐在炕上慢慢品着。我道:“府上这几年的情形你是知晓的,银子出的比入的多,这几年家里更是没添过一个人。清河镇的仆人跟了咱们好些年,我再舍不得,也没法带她们回京。”
张芳芳满脸期翼的脸顿时失了颜色,他道:“爷说小王子院子里要添人。”
我睨了十四一眼,道:“人早已添足了,是从东小院拨过去的,只是你爷不知道罢。”张芳芳掀了袍子跪下,哀求道:“奴才这几年存了一些银子,也没地方花。若福晋答应带奴才同乡回府,她的一切吃穿用度和月饷银子,都从奴才的俸银里扣。”
他如此恳切,我生了几分疑虑,问:“她真的只是你的同乡?”
张芳芳道:“不瞒福晋说,奴才想跟她过一辈子。奴才孤零零的,也想有个伴。”我曾有耳闻,说宫里哪个宫女被主子赏给太监,没几日就折磨死的,总觉把宫女太监在一起是伤天害理之事,便怒斥:“胡闹!你可记住了,在我的眼皮底下,决不许有“对食”之事。”
我话没说完,张芳芳已是老泪纵横,满脸哀戚的跪走到十四脚边,道:“爷!求爷帮奴才说几句。”张芳芳毕竟伺候十四几十年了,感情极深。
十四道:“对食之事,古往今来亦有之,并不稀奇。”
我无法用现代文明的道德去要求他们,只好给十四三分面子,道:“别人愿意跟着你吗?”张芳芳连连点头,道:“只要福晋能带她到府上,她什么都肯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