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空万里,淳净的天际如一片蓝绒绸缎,白云漂浮,飞鸟从树林间腾空而起,扶摇至翘檐尽头,倏的没了踪影。积雪消融,缓缓从瓦檐滴落,奴才们穿着雨靴在庭中铲雪扫地,阿醒立在台阶下,抚柱而立,凝望远山烟云处,久久沉默不语。
玟秋知道自己犯了错,跪在我面前道:“奴婢该死,在郡主跟前胡言乱语。”
十四坐着不说话,望着炕桌上萦绕的熏香,神情肃穆。我立在窗下折梅花,丫头一大早从花园里踩来的,我瞧着好看,都插在花瓶里养着。玟秋见我俩都不言语,顿觉惶然,跪在地上脸颊贴地,一动也不敢动。
到底是不忍苛责她,十四叹道:“罢了,你起来吧。”若依他年轻时的脾气,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先一脚踢了去。但此刻,他只是忧声道:“捅破了也好,省得阿醒日日盼着,蹉跎了自己。如今不管是好是坏,总要有个结论,若有万一,她也肯死了心。”
我放下梅花枝,伸手搀了玟秋一把,道:“你生产不久,该注意着身子,别动不动就下跪。屋里虽然烧着炕,但地上冷,小心冻坏了膝盖。你呀...是嘴坏了些。”
玟秋跟了我几十年,头一回犯大错,她愁眉苦脸道:“主子说了不许奴婢往外说,奴婢却还眼巴巴的告诉阿醒郡主,实在罪无可恕。”说着,眼圈儿都红了,接着道:“奴婢不配再做小姐的贴身丫头了。”
我没料到她会如此想,愠怒道:“连你都不配,你倒说说谁配?”
玟秋为垂着脸,道:“白芷比奴婢妥当。”
自她生产后,整个人都像变了似的,有时神神叨叨的,一丁点儿事就想得极为严重。前些日丁巍还曾同十四提及,说要请大夫给玟秋瞧病,因着雪路难走,一时才没往外边请人。
我想,大约是得了产后忧郁症了。
我朝玟秋笑道:“她之所以妥当,全赖你细心教导她。你虽有一年半载没在我跟前伺候,但我早同你说过,你与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比起旁人更要情深一层。错了事儿不紧要,往后留心些便是了。再者...”我往窗外望了望阿醒的背影,道:“或许并不算坏事。”
十四起身,趿鞋往外去,玟秋忙拿起披风给我,我追在十四后面道:“外头天冷...”十四的人却已至台阶下,他朝阿醒道:“吉兰泰眼下肯定在行宫里,阿玛只问你,敢不敢去见他。”阿醒愣愣盯着十四,半响都没反应,她支吾道:“他不肯来见我,我怎好...”
我替十四裹上披风,十四怕我冷,当庭院里一院子的人是空气,反手把我裹在怀里,紧紧箍住我的腰。阿醒见怪不怪,想着自己的伤心事,眼泪直流。
十四不耐烦的斥道:“别哭!哭有何用?”
我瞪了十四一眼,道:“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十四止了话,抿唇无语的看着我。我从他怀里挣脱了,牵住阿醒的手,道:“阿玛说得对,他不来见你,你可以去找他。当面问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心里有了别人,还是有难言之隐。”
阿醒平素胆子是很大的,小时候连康熙跟前都敢说笑,唯独面对吉兰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卑微到了尘埃。她抽泣道:“我害怕...”
她害怕真相,害怕心爱的男人移情别恋。
十四气道:“你真是一点都不像你额娘,当年在阿哥所,每次我宿在格格屋里,你额娘都要挑起事非,有次还泼了我一身的卤鸭酱汁,如今我与你额娘不是好好儿么...”他话没说完,旁边隐约有低声笑语传来,十四左右转身一望,吓得奴才们端起扫把离得远远儿。
我翻白眼道:“提那些做什么?好像我很霸道似的...”
十四道:“你不霸道吗?爷现在一个妾氏都没了,全被你赶跑了。”
我举起手作势要打他,十四指着我朝阿醒道:“学学你额娘,吵架吵不过就动手,若动手打不过,你还可以找阿玛找弘春弘明啊...”阿醒看着俩夫妻唱双簧,脸上还挂着泪,却撑不住一笑,道:“我堂堂大清康熙帝亲赐的郡主,怎能像个泼妇似的动手动脚?”
十四:“...”
我一巴掌终于落在了阿醒的背上,又好气又好笑道:“有你这样说自己亲娘的吗?”
阿醒连连讨饶,躲到十四身后,道:“阿玛,救我!”
十四大步走开,道:“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自求多福吧。”
我拉着阿醒进了花厅,细细与她讲道理。阿醒到底难以摆脱她所处的时代,认为男人是天,女人应当顺从,如果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女人就不应纠缠,更何况阿醒还是一个寡妇,更应该立贞节牌坊,恪守妇德。
阿醒道:“若我莽莽撞撞跑去见吉兰泰,他却不想见我,我颜面何存?”
我简而言之道:“在爱的人面前,还谈什么颜面?”
阿醒仿佛听痴了,喃喃道:“还谈什么颜面...颜面...”十四拍了拍她的肩,道:“阿玛让丁巍送你上山,入了行宫后,不必你提,弘历自然知道你所为何事。待与吉兰泰见了面,你再见机行事。”
我想了一想,道:“让弘春也跟着去。”
弘春是十四的长子,与弘历年纪差不了多少,再者,弘历若想安安定定的继承皇位,首先必然是维稳。弘春是郡王,早有一定的威信,弘历总要留几分颜面。况且,阿醒毕竟是姑娘家,有弘春在旁边出谋划策,总比孤军奋战要好。
更重要的一条是,弘春与阿醒两人小时候曾一并由侧福晋教养,感情又不同些。
车马之事很快安排妥善,弘春对十四的话言听计从,收到十四的口信后,他立马去官衙里告了假,又往家里嘱咐了几句,便跟随阿醒的马车去玉泉山。
阿醒去了一日没有音讯,我悬着一颗心,终日闷闷。十四倒看得开,他掐了两朵红梅压在我的鬓角,笑道:“儿女情事,咱们想管也管不着,阿醒不嫁吉兰泰又如何?爷难道养不活她吗?”我望着镜子里面容惨淡的自己,道:“但你不能养她一辈子。”
而且她自己有例银,乃内务府供给,并不需要任何人养。
所谓养她,是要有人心疼她。
十四双手拢在我肩上,半压着身子,逗我开心道:“看你皱巴巴的脸,能不能笑一个?要不爷请人来唱戏如何?就依着你的闲书里唱...”
我打断他的话,道:“大冷的天,折腾什么?锣鼓喧天的,闹得慌。”
十四整张脸都贴在我脖子里,道:“那你想让爷怎么哄你?”我想了想,道:“我想吃酱肘子。”昨日在鼓楼顶上提及陈年旧事时,我就已经馋了嘴。十四猛地直起身,道:“好,咱们去买。”他与雍正虽然和解了,但依然是圈禁之身,我与他都不可随意出入府邸。我刚才随口提及,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非吃不可。
他转身要走,我忙起身笑道:“路上雪滑,咱们还是别去了。天气这样冷,不一定有卖。”
我总不好说门口的侍卫不允咱们出府啊。以前出门都是要找雍正,或是弘历办手续的,要么就得偷偷儿走。难道为了吃个酱肘子让十四写八百里加急?
十四脚步不停,道:“我给弘历写折子,顺便问问阿醒到了没有。”
我追在他身后,道:“你问阿醒就好,千万别写我要出府买酱肘子。”
十四反脑朝我一瞅,道:“爷能蠢成那样?叫朝里大臣知道,还不笑死爷?”我吁了口气,放心笑道:“那你快去写折子,记得先问问皇上的病症。”
第二日晚膳时候,十四从东小院过来,远远儿就见他板着脸在院门口骂张芳芳,吓得院子里的奴才们都耳语相传说爷心情不好,大家小心些伺候。白芷在屋中摆膳,有小奴才进屋点灯,还未跨过门槛,见十四已近在眼前,忙先跪下道:“给爷请安。”
十四淡淡道:“天都黑了半个时辰,怎么现在才点灯?”
其实小奴才就是按照掌事规定的时辰点的灯,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但他不敢辩驳,只是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十四一愣,又笑道:“点个灯也该死,爷长得像个刽子手吗?”
他的声音不咸不重,把里里外外的奴才吓坏了,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因屋里烧了地龙,暖和得很,我便只穿了件日常的橘黄绣暗纹的长袍,趿着自己做的狐毛棉鞋。我替十四脱下外衫,见他内兜了鼓鼓的,便顺手往里一掏,竟然闻见一股喷香的酱肘子的味道。我拨开黄纸,撑不住惊喜道:“你去买了酱肘子?”
十四自己坐在炕上脱鞋,笑道:“一个猪肘子就哄你高兴了,可见爷还不如肘子。”
白芷接过我手里的酱肘子,拿去厨房里热。我走到十四身边,坐在踏板上,双手趴在他膝盖上,莞尔笑道:“你怎么出去买的?”又压低声音道:“不会是偷偷跑出去了吧?”
虽然他违反圣令,可能会给家里带来麻烦,但念在他是为了给我买酱肘子的份上,我不忍心生他的气,原谅他一次也无妨。
十四居高临下,道:“什么叫偷偷跑出去的?爷八百里加急让弘历写了圣旨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