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用青盐漱口,玟秋忽神神秘秘走上前,道:“主子。”我看了她一眼,她倾身至我耳侧,道:“爱莲叫人送来一封信。”我连手也不洗了,丢开青盐牙刷,急急忙忙拆了信。
她想见十四一面,用俊秀雅致的小篆,凄凄艾艾的诉诸衷肠。
她还说,她马上就要死了,皇上容不得她。
我满脑怒火,如被小三挑衅了,恨不得立时冲进宫与她兵戎相见。我冷声道:“她倒是痴心妄想!”又问:“信怎会交到我手上?”
十四府的信通常先由门房交至管事大臣,再由管事交给张芳芳,再由张芳芳呈给十四。如果十四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就捎给我看看,如果觉得没必要,又与我有关,便会转话给我。如此一来,爱莲若想给我传信,非得下番功夫不可,例如必须让门房的人跳过管事大臣,直接传到西小院,又好巧不巧的让玟秋撞见,才有可能传到我手里。
而这一切,都是有风险的。
玟秋知道我与爱莲所有的恩怨,她给侍奉的丫头使了眼色,让众人退下,方压低声音道:“原是奴婢不好,给她办事的嬷嬷跟门房的人说要见我,门房的人不知其中缘故,又不好得罪宫里的人,只好遣人告诉我。”停了停,又道:“我与爱莲毕竟幼年相识,她飞黄腾达时,我从未想过攀附她,她如今落魄,我却不能落井下石。再者,我也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忍苛责玟秋,揉了信纸,蹙眉道:“她想见十四。”
玟秋大惊,道:“那怎么成?她是冷宫后妃,与爷见面,若被人撞见...”她转念一想,道:“主子,这会不会是阴谋?”
阴谋倒不是,她深爱十四,情真意切,我看得很明白。要不然也不会叫人把信给我,与十四撇开干系。就算真有阴谋,她要对付的也是我,不可能拿十四作伐。
只是,不管是不是阴谋,我要不要告诉十四呢?
毕竟她是初恋啊。
我道:“此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玟秋唯我是尊,根本不问缘由,只是顺从道:“是,奴婢知道。”
一事不平,一事又起。午膳还没吃完,就有齐妃遣人传话,命我立刻进宫面见。齐妃不比熹妃,我与她没有打过交道,倒是十几年前,曾在德妃宫里与她姐姐李氏处过几回。
咸福宫没有坤宁宫华丽宏伟,但小院子里的精巧细腻,更有宜室宜家的味道。齐妃甚为客气,亲自站在咸福门前的宫街相迎,到了近处,还命人给我撑伞,笑道:“午后的太阳犹烈,可别晒伤你了。”
我忙行礼,客气道:“齐主子真是思虑周全。”
进了屋,数盆茉莉摆在门廊窗檐之下,绿叶娇嫩欲滴,簇拥着洁白小花骨,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味道。齐妃落坐主位,我自觉坐在左侧首,不料她道:“你坐到我对面,咱们好说说话。”她是在向我示好,我算看明白了。
当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时,能迁就则迁就,是智也。
我起身恭谨道:“臣妾不敢无礼。”
齐妃玩着小指上的玳瑁镶钻护甲,道:“无碍,我的年纪本就比你小些,若不是碍着身份,我倒愿意唤你一声姐姐。”
我越发小心道:“齐主子一番好意,臣妾恭敬不如从命。”
有宫人上茶,茉莉淡香扑鼻,我抿了几口,果然味道醇香。
一个喜欢茉莉花的女子,我以为性子该柔和淡然才是。
齐妃道:“可喝得惯花茶?”我颔首,道:“娘娘好品味。”齐妃笑意斐然,道:“不是我喜欢,是皇上喜欢呢。”我愣了一愣,又不敢多问,笑道:“倒没想到。”齐妃指尖挑着素软的红丝绸帕子,掩唇一笑,道:“说来话长,是你我才多说几句,其实...是我那没福气的姐姐爱吃,所以皇上也跟着爱吃。”
她的眼睛斜飞了望着我,似得意,又似猖狂,使我不敢直视。
我轻轻叹道:“哦,原是如此。”
一时间,便想起德妃宫里那个说不上话的李氏了。
闲话半日,太阳已西落,齐妃才说起正题。她道:“十四福晋是明理之人,依我细细观察,当年八福晋面上虽厉害,但内里却远远比不上你。便是九福晋...不说也罢。”
我收住笑容,端着黄玻璃的小茶盏,默默不语。
齐妃又道:“话已及此,我便直说罢。”她把帕子塞进袖口,满脸肃容道:“你和熹妃亲厚,阖宫皆知,我也不怕你告诉她。今儿早上,内务府有个总管告诉我,说十四爷离开京城去清河镇那会,熹妃曾在内务府支取一百两黄金,却没个出处。过了这么些年,要查吧也能查,不查吧也可以不查。如今皇上让我管着六宫诸事,我不能空担了殊荣。”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要查熹妃。
但,告诉我,又是为何?
难不成,想间离我和熹妃么?熹妃是我幼时伙伴,连玟秋待爱莲都不曾落井下石,更何况对我有过大恩的熹妃?
再说当年离京时,我手上一时短缺,熹妃正好支了我一百两黄金周转。
只是几年前田地大丰收时,我已经使人还与她了。
后来雍正把抚远大将军府库房里的银两,和当年康熙赏十四的十万两银子都赐还了,咱们家也就更加不需要人救济。
我越发卑谦道:“臣妾实在听不懂齐主子的意思,请齐主子明示。”齐妃仰面一笑,笑声大而寒冷,她道:“十四福晋蕙质兰心,如果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也不会保全至今了。你可要好好想想,将来,到底谁能成为后宫之主。不瞒你说,只要皇上心里一日不忘我姐姐,我的地位便永远无人可动摇。”
转而又是一副和善样子,莞尔道:“其实直说也无妨,我不怕你告诉熹妃。”
她忽而握住我的手,轻言细语道:“这一百两黄金给谁了,干了什么,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只要十四福晋答应我,内务府追查此事时,你同我站在一边,不必插手就是。不然...”她顿了顿,重重道:“熹妃暗地里帮衬十四爷之事,传到皇上耳里,即便再清白,也能搅出流言蜚语。”
今日召见,为的就是说最后一句。
她一抓一个准,叫我动弹不得。
雍正与十四之间,大吵大闹容易,要保持平衡,难。
稍有一根弦拉不准,就断了。
我回到家,累得说不出话,所以说,勾心斗角、两面三刀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十四只知我进宫,却不知我见的是齐妃,看我累得躺在藤椅上直不起腰,便把我抱到榻上,道:“听白芷说,你午觉没睡就进了宫,先睡一会吧,晚膳时再叫你。”
天空遽然劈开一个大雷,噼里啪啦的雨倾盆而下,雾气顿起,笼罩了整个天幕。我拉住十四的手,爱莲的事,齐妃的事,我好想跟他说。可是...
我不能说。
他至今不知道我曾向人借过一百两黄金,那时他忿恨难忍,为着八爷九爷的事四处奔走,家里发生了什么,自然疏忽了。
而借钱时的卑微委屈,我不提也罢。
十四吻在我的额头,试了试我的体温,又道:“我看你气色不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我半躺着,眼睛静静凝望他,摇摇头。
他笑:“到底怎么了?”又伸开双臂,道:“来,给爷撒个娇。”
我毫不犹豫的扑进他怀里。
十四轻轻拍着我的背,左右摇啊摇,像是抱了个小孩子,细细的哄道:“跟爷说说,到底怎么了?”我不能开口,只是摇头。如果可以,无论是爱莲的事,还是借熹妃一百两黄金的事,我都希望烂在自己肚里。
我道:“我有点怀念清河镇了,不用和宫里人打交道,多好。”
十四略略一滞,又哀怨似的叹:“吵着闹着要回京的是你,念着清河镇的人也是你,我一点都不怀念清河镇,还是京城好。可以时常看见弘明弘暟,还有康儿阿醒陪着,多好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好。”
如此一想,才觉些许安慰。
我道:“明儿叫人去把永忠接来住几日可好?小小稚儿,怪叫人想的。”永忠是弘明的长子,不足两岁,刚刚学会说几句话,走路也还是一扭一扭的,多半被人抱在怀里。
十四道:“那有何难?”
还真是难,先是说病了,后来弘明媳妇又说她是自己喂养,只让嬷嬷跟来十四爷府,她不放心。依我看,她不是不放心嬷嬷,是不放心我。偏弘明不帮着娘,替他媳妇说话道:“额娘,永忠晚上要起床吃三四回奶,哭起来没完,我是怕扰了您睡觉。”
好吧好吧,给了台阶就要下,我可不愿做恶婆婆。
没过四五日,宫里果然被齐妃闹得满城风雨,内务府的一名管事太监给雍正上了一封折子,说雍正二年时,熹妃曾往内务府支取一百两黄金,如今依然不知去向。又有嬷嬷出来指证,说她曾亲眼见过熹妃与御医院的苏太医花前月下、饮酒作诗,还说熹妃常给苏太医赏赐,什么玉如意、黄金锁、东珠玛瑙,就算是御赐之物,也从不吝啬。
偏着苏太医家世殷实,曾富甲一方,使人浮想联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