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天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万物萧条, 即便艳阳高照也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
早上七点四十分, 傅家一片兵荒马乱。
这个状态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自从傅明灼上了幼儿园,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傅家都不得安生。
傅明灼坐在餐桌前,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新衣裳, 喜庆而充满活力的颜色把她粉雕玉琢的脸蛋衬得越发白净, 她扎了两只冲天炮的小辫子, 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丰润的小嘴吮啊吮的。
看起来实在是可爱乖巧得不得了。
只是看起来而已。
保姆、管家,围在饭桌前, 皆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一刻也不敢松懈。
因为一个不留神, 这个小丫头就会偷偷摸摸把嘴里的饭吐掉,或者把碗里的东西兜掉几勺。
她是惯犯了,阿姨总能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发现已经硬掉甚至发霉的饭粒, 都是她的杰作。
小孩子大多不爱吃饭, 但是像傅明灼这么不爱吃饭的,世间少有。
阿姨手里的汤匙已经举在傅明灼嘴边足足有两分钟, 汤匙盛着的粥都凉了,但还是没能把这口饭给喂出去, 傅明灼只是不停地吮着饭,完全没有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眼见傅明灼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阿姨等不及:“灼灼, 粥粥不要含在嘴里不动,要咽下去。”
闻言,傅明灼的嘴重新开始动了,但仍是吮吸,半天不咽。
这么折腾了近半个小时,碗里的粥完全没有变少,反而因为被泡胀了又满了几分。
管家吓唬傅明灼:“灼灼,你再不吃饭,叔叔就只能打电话给哥哥咯,哥哥要骂你的。”
傅行此正在上高三,每天早出晚归,上下学的时间跟傅明灼完全对不上。
哥哥是傅明灼的死穴,傅明灼天不怕地不怕,到了哪里都横着走,唯独怕傅行此,她的小脸上出现一丝慌张的神色,一咕噜把嘴里的粥给咽了下去:“不要打给哥哥。”
这招百试不爽,管家威胁说:“那你乖乖吃饭。”
其实他不可能打给傅行此,傅行此正处于最关键的高三时期,哪能拿这些小事去打扰人家。
傅明灼没吃两口饭,又开始不配合。
幼儿园的到校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傅明灼今日份的早餐才算勉强完成任务,一顿饭喂得她痛苦万分,更喂得两个大人殚精竭虑,最后还剩了个碗底,她实在不肯再吃,阿姨也偷个懒随她去了。
然而吃完饭,还有更大的挑战。
“灼灼,你记得自己昨天怎么答应过哥哥的吗?”管家慈祥地摸摸傅明灼的头。
傅明灼上学快三个月了,但依然每天寻死觅活地逃避去幼儿园,一到学校大门就扯住阿姨或者管家的衣角,嘴巴撇下来开哭,令家里和学校愁白了头发。
昨天夜里,傅行此破格让傅明灼吃了两个冰淇淋,要求就是她今天去幼儿园不可以哭。
傅明灼是为了吃冰淇淋才不顾后果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现在她后悔了,眼珠子一转,捂住了肚子:“宝宝肚肚痛。”
她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身上编造痛楚,有的时候是肚子痛,有的时候是头痛,一个月总有那么三四次,家里人会大发慈悲可怜可怜她,让她旷课一天不用去幼儿园受罪。
“肚肚不痛。”管家叔叔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你这个星期第三次说肚肚痛了,如果真的肚肚痛,那今天不可以吃冰淇淋了哦。”
眼见装病无效,傅明灼黔驴技穷地开始耍赖撒娇,眼泪挤不出来,只有干哭:“宝宝不想上学,不想去上学呀,呜呜呜呜呜阿姨叔叔,宝宝明天再去嘛!”
“幼儿园有小朋友,还有那么多玩具,多好啊。”
“灼灼,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哦,你再坚持一天就可以放假了。”
“不上学就不是乖孩子哦。”
“哥哥去上学了,灼灼也去呀,要向哥哥学习,将来考第一名。”
……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说辞,傅明灼根本听不进去,直到管家叔叔拿出手机假装给傅行此打电话:“行此啊,灼灼又不肯去学校……什么?你要现在回来打她?别了别了,小孩子不能老是打。”
傅明灼信以为真,吓得花容失色,连声直喊:“哥哥,我去上学!我去上学!”
相比之下,倪家要和平得多。
林昭因为在一次意外中摔伤了手臂,为了避免小孩子打闹二次受伤,父母一直没有让她去上幼儿园。
林昭每天看着倪名决背着小书包早上出门,晚上回家,不知道有多羡慕,她每次路过幼儿园,透过栅栏看到里面的滑滑梯,秋千,还有很多小朋友,都让她对幼儿园生活憧憬不已。
昨天去医院检查,一声宣布她的手臂彻底好全了,林昭迫不及待地央求林幼华:“妈妈,我明天想去上幼儿园。”
林幼华好笑道:“你别去了幼儿园哭。”
林昭攥紧了小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的,我很勇敢的!”
“妈妈不信,哥哥第一天去上幼儿园都哭了,你肯定也忍不住要哭。”
谁说哥哥哭了她就一定会哭,林昭有点不高兴,不过还不等她反驳,倪名决已经不满地质问母亲:“谁说我哭了?”
倪名决承认,第一天开学,看到林幼华的背影离开,在周围同学狼哭鬼嚎的氛围影响下,他确实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想到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他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绝对没有哭。
“阿沅说的。”林幼华回答说。
这个陆沅居然还告状,倪名决冷冷地说:“他撒谎。”
林幼华意外地挑了挑眉头,儿子的词汇量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他才4岁,却已经会用“撒谎”这样的高级词汇了。
今天一大早,林昭就兴奋地早早起床来,背上粉红色的小书包,高兴得恨不得立马闪现到幼儿园。
林幼华陪两个孩子吃完了早饭,交由阿姨把他们带去幼儿园,她叮嘱倪名决:“名决,你是哥哥,在幼儿园要好好照顾妹妹。”
“知道了。”又要去上学,倪名决烦得要命,他没好气地对林昭说,“上学一点也不好玩,你会后悔的。”
林昭哪里听得进去,她穿着一条洋气的碎花裙子,戴了个红色的发箍,拉着倪名决的手冲跟林幼华告别:“妈妈再见!”
去学校的路上,林昭越来越兴奋,扒拉着倪名决的手:“哥哥,待会我坐你旁边好吗?”
“不好。”倪名决一口拒绝。
林昭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班的,不能坐在一起。”
林昭没上过学,完全没有班级的概念:“什么叫同一个班?”
倪名决脸上出现“你怎么这么笨”的嫌弃表情:“一个班就是分在一个教室,只有同一个班才能坐在一起上课。”
林昭懵懵懂懂,只听明白了一半,慌了:“那我在幼儿园看不到你吗?”
眼见妹妹被吓到,倪名决的小小恶作剧得逞了,又开始宽慰起她来:“那还是可以看到的,下课的时候,还有吃饭的时候也可以。”
这丝毫没有安慰到林昭,她明显紧张起来。
林昭到了幼儿园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班级,原来学校里有那么多房间,她和哥哥不能待在同一个房间,中间还隔了两个教室。
每个班大约有15个同学,林昭一个都不认识,她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倪名决坐在她旁边陪着她,她胆子大了不少,新奇地四处张望。
铃声一响,倪名决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林昭拉住他:“哥哥,你可以留在这里陪我吗?”
“可我不是你们班的。”倪名决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糖果放到她桌上,“别怕,我下课了就来找你。”
林幼华平时不允许兄妹俩吃零食,这几颗糖是倪名决从他的同班好朋友袁一概那里搜刮来的,看在糖果的面子上,林昭勉强同意放倪名决离开了。
林昭含着甜丝丝酸溜溜的橙子味水果糖,一上课老师就向同学们介绍了她,全班在老师的带领下给予她热烈的掌声。
她虽然感到陌生和紧张,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克服恐惧,尽量融入集体。
她跟妈妈保证过她不会哭,所以她一定要坚强勇敢。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下课,林昭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教室,去找倪名决。
倪名决也过来找她了,两人在走廊上碰到,倪名决身边还跟了个胖胖的小男孩,倪名决给他们介绍:“昭昭,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新朋友一概,一概,这是我的妹妹昭昭。”
“昭昭你好啊。”小胖子满脸堆笑,从口袋里“唰”地又抓出一把糖来,“吃糖。”
“昭昭。”不远处有另一道小男孩的声音响起。
正是陆沅,陆沅比他们高一届,现在正在上中班。
“陆沅哥哥。”林昭欣喜地喊道。
三个男孩陪着林昭玩了一节课间,她有三个护花使者,所有女孩子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林昭玩得很高兴,下一节课上课,她坐到教室里,上学的恐惧感几乎消失了,甚至可以尝试着参与到课堂中去。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节课开始没多久,教室门打开了,园长领着一个小姑娘出现,那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掰着门边不肯进教室,浑身都写满了抗拒,她哭嚎着:“宝宝要哥哥要外婆呜呜呜呜呜呜,我不要上学!”
她一边哭着,一边在教室里看了一圈,看到林昭这个生面孔,哭嚎停了那么一秒钟,忍不住打量起林昭来。
大概是没发什么亮点,一秒过后她又把那声中断的哭声连上了。
整个教室因此乱成一团,有两三个小孩也受她影响哭了起来。
毕竟已经开学快三个月了,孩子们已经适应了幼儿园生活,大部分都没哭,但也纷纷表示自己不想上学。
最开始那几个星期才叫惨烈,每当傅明灼到学校,总能带动整个班乌泱泱地哭成一片,整个幼儿园的职工几乎倾巢出动才能镇压下去,导致老师一看到傅明灼来上学都要忍不住抖三抖,恨不得她天天旷课。
傅明灼坐到了林朝旁边,伤心欲绝地趴到桌子上流眼泪:“呜呜呜宝宝不想上学。”
老师习以为常,哄了她几句没效果,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她得自己累了才肯消停。
林昭看她实在可怜,递了一颗糖给她。
傅明灼看一眼,抽噎着问:“这是橘子味的吗?”
“嗯。”林昭点头。
傅明灼提要求:“宝宝喜欢草莓味,还有巧克力。”
“……”林昭其实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这个人都上幼儿园了还要自称宝宝,她小的时候也自称宝宝,但她已经戒掉这个自称了,不过她还是找了一颗草莓味的糖递出去。
傅明灼啜着糖,仍然没有止住眼泪,还是那般伤心欲绝。
林昭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昭。”
“傅明灼。”
林昭自报家门:“我叫林昭。你为什么哭?”
“宝宝不想上学。”傅明灼说。
林昭好奇:“为什么?”
老师看两个小姑娘上课讲话,正常来说纪律是不允许的,不过念及一个哭包,一个初来乍到,聊聊也好,可以互相慰藉,所以就没管她们。
殊不知,傅明灼正在煽风点火,跟林昭传播反//动言论。
傅明灼最开始上幼儿园的时候哭,纯粹是因为害怕和排斥而哭,但她渐渐发现自己哭会带动别的小朋友一起哭,从而让老师们很头疼,某天阿姨来接她放学,老师真诚地建议:“她才刚满3周岁,确实还小,8月份的生日距离4岁上学就差没几天,如果实在不适应的话不如让她推迟一年上学。”
大人以为她听不懂,但事实上她成功从里面提取到了关键信息,从此开启带着目的的作妖之路。
“这里的饭饭不好吃,还要睡觉觉,宝宝最讨厌睡觉觉了。”
林昭也不怎么喜欢吃饭,而且也很讨厌睡午觉,让傅明灼这么一说,她对学校的排斥再度在心中隐隐作祟。
傅明灼趁胜追击,使出绝招:“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
两个小姑娘在教室后面此起彼伏地嚎啕大哭起来,小(1)班彻底失控。
等到下课,林昭哭哭啼啼去找了倪名决:“哥哥,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倪名决矢口否认:“怎么可能,谁说的?”
“我们班的傅灼灼说的。”林昭记不请傅明灼叫什么了,她自己给傅明灼起了一个,“哥哥,晚上爸爸妈妈还会来接我们吗?他们不要我们了。”
倪名决平时嫌弃林昭胆小爱哭然后自己乐忠于欺负妹妹是一回事,但林昭要是让别人欺负哭了,他第一个忍不了。
他决定去会会那个妖言惑众的傅灼灼,他带上了体型惊人的袁一概充当门面,气势汹汹地杀进了小(1)班,问林昭:“谁是傅灼灼?”
林昭有些后悔了,她担心哥哥和袁一概联起手来欺负傅灼灼,便撒谎说:“傅灼灼不在。”
刚好旁边走过两个男生,热情地给倪名决指路:“喏——”其中一个男生手一指,指向教室最后头那个盯着桌面发呆,还在不停抽噎的傅明灼,“就是她。”
倪名决顺着那男生手指的方向望去。
哦,原来她就是林昭口中的傅灼灼啊。
虽然傅明灼几乎每天早上都迟到,还隔三差五旷课,但倪名决对傅明灼还是印象颇深,没别的,男人从小开始就是视觉动物,全幼儿园最漂亮的小姑娘他当然记得。
不过妹妹受了委屈,替妹妹出头才是第一要事,不能沉迷美色,所以他走过去板起脸,问道:“你叫傅灼灼吗?”
“不叫!”傅明灼从发呆的状况中脱离出来,狠狠瞪他一眼,他才叫傅明灼呢,她明明叫傅明灼。
袁一概也对傅明灼印象深刻,趁机搭讪:“那你叫什么?”
“宝宝叫傅明灼。”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喜欢一个小女生的表现就是欺负她,以此引起她的注意,所以袁一概马上用食指把自己的下眼皮扯下去,做了个“羞羞脸”的表情,对她发起了无情的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好笑啊,这么大了还叫自己宝宝。”
倪名决帮腔:“就是说。”
这下傅明灼气疯了,她涨红了脸,指责他们两个:“关你什么事?!”
她一直都是自称宝宝的,外公外婆都叫她宝宝,哥哥也偶尔叫她宝宝。
她本来就是宝宝嘛!
她越生气,两个男生越高兴。
袁一概上了头,彻底逗她逗嗨了,倪名决还惦记着正事,干咳一声,义正言辞地说:“反正你不要再欺负林昭,她是我妹妹。”
林昭马上强调:“双胞胎妹妹。”
这个年纪的兄妹俩,都对自己双胞胎的身份十分自豪。
傅明灼看看林昭校服上的名字,又看看倪名决校服上的名字,她虽然还不识字,但是至少分得清他们两个的姓氏是不一样的,哥哥和妹妹怎么可能姓不一样?
他们以为她没有哥哥吗?
“骗人!”傅明灼义正言辞地拆穿了谎言,“你才不是她哥哥,宝……”她想起他们对她的嘲笑,把到了嘴边的称呼一咕噜咽回去,“我才有哥哥。”
她怎么还平白无故冤枉人?他和昭昭是不是兄妹俩难到她比他更清楚吗?
倪名决暂时无暇顾及自己本来的目的了,就兄妹问题跟这蛮不讲理的丫头片子杠了一节课间。
傅明灼和倪名决还有袁一概的梁子算是结下了,顺带着她看林昭也不顺眼。
林昭最开始还本着和平相处的原则与傅明灼搭话,不过两个兄控坐在一起,天天较着劲非要说自己的哥哥比对方的哥哥更厉害,矛盾日渐严重。
毕竟傅行此已经在上高三了,光年龄一项就吊打还在上幼儿园小班的倪名决,更别提傅明灼如数家珍的“宝宝哥哥考试第一名”,“宝宝的哥哥戴眼镜”,“宝宝的哥哥有那么高——”她夸张地抬手比着。
各种千奇百怪的“宝宝哥哥……”。
林昭哪有她伶牙俐齿,每每被她怼得哑口无言。一战败,就哭哭啼啼去倪名决那边告状。
倪名决就会带着袁一概过来给妹妹撑场子。
傅明灼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犯怵,生怕袁一概揍她,毕竟他那么大一个人,动起手来她实在没有胜算,但没过几天,傅明灼就摸清了套路,袁一概就是只纸老虎,不足为惧。
她放心大胆地火力全开,以一敌三。
傅明灼说话很早,语言天赋过人,七个月的时候就会模模糊糊喊傅行此“多多”了。不管是她的词汇量,逻辑链,还是咬字发音的清晰程度都完胜同龄人,普通话和锦城方言交叉使用,即便在比她大几乎一周岁而且语言天赋也很强的倪名决面前,她都丝毫不占下风。
她吃一堑长一智,在倪名决面前自动屏蔽“宝宝”的自称,改用非常成熟稳重的“我”。
小男生倪名决心中藏了一个谁都没有告诉的小秘密,那就是其实每当林昭来找他找傅明灼吵架,他都很高兴。
幼儿园里,傅明灼把他当仇人,她拒绝跟他说话,每次看到他,她都气哼哼地暼过头去不看他。他唯一有机会和她交流的场合就是吵架的时候。
她成了他每天去幼儿园最期待的理由,没有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未完,还有下半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