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牵着她的手大步前行。
虽然收敛了神威,但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发光体,从进城开始,也不知有多少人都盯着他看,他却仿若未觉。众多女子先看着了他伟岸的身躯、俊逸的容貌,随后视线一路往下,盯到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宁小闲接收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数雌性艳羡、妒忌的眼神,先是羞涩微生,随后虚荣心一下子爆棚。
嘿嘿,坐拥男神的感觉真棒。不过,他说的“不必”是什么意思?
长天带她走过了长街,却皱了皱眉,原来竟有两、三名女子痴痴迷迷地跟了上来。他站定,回身,不满地瞪了一眼。
他的威势,不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宁小闲忍笑,拉住他手赶紧离开了。身后三名女子双眼发直,几乎吓瘫在地。
又走了十几息,街角处拐出一名男子,向他们鞠了一躬,才恭声道:“神君大人,请往这里走。”他衣襟有隐卫的标记,所以宁小闲识得这是隐流的妖怪。不过,他怎会在这里?
这名隐卫带着他们拐了几个弯,走进一条细长的胡同,眼见得还是在闹市之中,路却越走越是幽静。过不多时,隐卫在一扇黑色的大门之前停了下来,轻轻叩了两下。
门扉很快打开,有婢女走出来,向长天和宁小闲行礼道:“神君大人、宁大人!”
她一看便知道,这也是隐流的女妖。长天牵着她的手,抬步过槛,走进了门内。
这是一处精致的宅邸,她目测面积不超过三百余平方米,然而庭林深静,身后的大门一旦关闭,几条街之外闹市的响动就被隔在了外头,竟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院子里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下方平整的青石地面。几株大树原本该是遮蔽了大半个院子的,此刻掉光了枝叶,孤寂的身影给这小院平添了几许沧桑,树下一口深井,井圈凝起厚厚的冰霜。
府中的屋宇,和松江城其他地方的房子一样,也是黑瓦白墙,于是这方小小的天地之间,似乎就只剩下非黑即白这两种颜色了。
这地方,她莫名地喜欢呢。“这里是?”
长天看她左右顾盼,神色中有欢喜之意,不由得微笑道:“隐流大半年前就和天枢观定在松江城交易,所以我令人提前在这里买了宅邸,早作准备。”这趟带她出来散心之前,他已经往这里发了消息。
她推门进屋,果然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味道。她喜欢的香气并不是龙涎香,而是类似于熏衣草那样安宁怡神的静心香,这是隐流的丹师调出来的味道,原本只在巴蛇森林才有。
这宅邸大概原是哪个书香世家所有,从大门入口的四象屏风、客厅的楠木雕椅,一直到书房里的文房四宝,里里外外的摆设都称得上精细雅致,火塘子里的火苗安静燃烧,最上等的银丝炭即使燃尽了也引不出多少烟气。
这里,的确比住在旅店里要舒服太多了。毫无疑问,这必是长天的细心安排,她心里某个部分,又变得柔软起来。
他伸手将她的腰揽住。这小腰似乎细得他用双手都能箍住,随后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喜欢这里么?”
她用力点了点头,信手推开一扇雕花的小窗,冷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片吹进来,扰乱了一室暖香。她的眼力很好,能看到院中高大的梧桐树上,有一个废弃的鸟巢。
“这地方叫做桐棱小筑。”
真巧,在她原本寄住的地方,后院的大树上也有一个鸟巢。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生活的地方一直很温暖,从出生到长大,都从未在过年时见过雪花飘落的景象呢。从童年时代起,她就知道自己和普通孩子是不同的,过年时这种感觉更加鲜明,因为没有爹妈的小孩没资格拿红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舅舅家现在怎么样了。
故乡是个奇怪的地方,哪怕你在那里过得并不好,可是离开太久,居然还是会在特定的时刻由衷想念。
长天却盯着她的手。这只小手轻轻按在枣木雕窗上,纤白柔美中还带着三分楚楚可怜,似乎被用力一捏就会碎掉。
他抬掌将她的手整个儿包住,挪了回来,又将雕窗关好,才将她转了个儿面对自己,和声问道:“小乖,可有心事?”
“嗯……”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他眼中浮起的担忧之色,不由得小声道,“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事呢。”
长天定定地看着她。他漫长的生命多数都是一个人度过,自然无法理解“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含义,他被关入神魔狱之前,人间还没有出现这许多节日。然而哪怕他没被关住,他也同样无法理解这些凡人为什么要制定名目繁多的节日,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寻一个正当理由?
她有无法与他分享的心事。他不喜欢这样。
长天在她唇上覆下一吻,才笑道:“听说今晚就是年关?”他对凡人的节日并不上心,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个称呼。
他也会出错!她被逗得噗哧一笑,心中那一点点郁气似乎都随着这一笑消散:“胡说!明天才是大年三十,后天才是正月初一!”
笑了就好。他哦了一声:“那便是还有一天?这样罢,你今日将接下去几天的功课先做好,我便陪你过年,如何?”
她的杏眼顿时睁得滚圆,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你要陪我过年,像凡人一样?!”是了,她在曾家厨房里说的话,必是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他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结果宁小闲不等他回话,就扑上来,在他左右面颊上吧唧吧唧亲了两大口,眉开眼笑地擅自拍板道:“你真好!就这样定了!”
这臭丫头,是怕他反悔么?他在她身上最用劲儿的时候,也没能换来她说出“你真好”这三个字!长天磨着牙,又看她脸蛋儿红扑扑地,心里一荡,忍不住要反亲两口回去,哪知手伸出来却捞了个空——
她从他怀中钻了出去,矫若游鱼。下一瞬,她欢快的声音已经从外厅传了过来,正是她在吩咐婢女:“快帮我打水,我要沐浴!”
都快为人妇了,还是这般莽撞。他叹了口气,收回手。
这剩下半日,她果然很用功,他也没来打扰她。
她问过婢女,才知道长天也在书房中呆了一晚上。隐流事务纷繁复杂,不知有多少火烧眉毛的要紧事等他处理,他即使抽空陪她出来了,也得争分夺秒地批阅卷宗。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有几分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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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出门,她却有些怏怏不乐了,噘起的嘴快能挂上酱油瓶子。
“早知道就昨天下午出来玩儿,把功课留到今日来做了。”她唉声叹气,“今日是年三十儿,人少了好多!”
她太久没过年啦,怎么就忘了,勤劳勇敢的家庭妇女此刻就要开始为晚上的年夜饭忙碌了,一桌十余道菜哪是那么容易整治的?一般从早上就开始在家忙活了,也难怪路上的人变少了。客源减少,许多店铺干脆直接闭门,高挂“今日谢客”的牌子,今日的街道,看起来果然冷清了不少。
最要紧的是,她还没买新衣服!她沉睡了三年,醒来之后又一直呆在巴蛇森林,手里留着的衣服本来就少。再说,女人没有新衣服,这还能算是过年吗?
差评!她又没有衣服类的法器。要是能像长天那样以真身的蟒皮炼成衣服来穿多好,要什么款有什么款,要多有型就多有型!哎,白玉京发卖会上也有好几件衣服是兼具法器作用和外型效果的,她当时怎么就没买下来呢?
长天看她面色郁郁,忍不住抚了抚她的顶发道:“再多走走吧,主街上的铺子倒似都开着。”
租金贵的地方,一定会坚持营业到最后一刻的。这倒是哪个世界都不变的真理。
这松江城的主街上最大的一家铺子果然还开着,名为“集锦轩”。它一家就占了最繁华的六个铺面,其中四个铺面卖的是成衣,两个铺面卖的是水粉和胭脂。事实上,全松江城最有名的水粉就是挂着“集锦轩”宝号的招牌,行销南赡部洲的大半个中部和南部。
她走得急促,未料到远处有一双眼眸正在静静地看着她。长天若有所觉,转头看了一眼。
“怎么啦?”
他顺手将她揽入怀中:“无事。”
她信步走进集锦轩,果然就闻到了浓浓的脂粉气味,身边的长天立刻皱了皱眉。
这家店不愧是声名远播,光是搁在货架上的胭脂就有四十七种,水粉更是品类繁多,几乎要令人眼花缭乱,吸引来的客人着实不少,都这个时候了,店里还有三十余名女宾细细挑选,一片叽叽喳喳。
长天耐着性子陪她一进去,四下里突然一片诡异的安静,过了好久才有人开始说话,音量却压得很低。
宁小闲只当什么也未察觉,走上前道:“掌柜的,拿桃花粉和珍珠白给我看看。”
不须看也知道,这一屋子的女人也被突然光临的男色所迷。从昨日的得意,到今日的淡定,她的心态越来越好了。话说今日她建议出门戴上纱笠的,结果长天死活不肯,说什么不愿藏头露尾。
唉,祸水这称号,她真该让给他。
掌柜居然是十八岁出头的女郎,面容清丽,正与女宾侃侃而谈。长天刚踏进来时,她也是一呆,不过转眼就恢复过来,闻言从架子上拿了样品下来,放到宁小闲面前。她一听宁小闲说话,就知道来者是行内人。所谓“桃花粉”,全名是“玉女桃花粉”,并不是指用桃花磨成的细粉,而是用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涂在面上可使肤色若桃花,因而得此名。
至于“珍珠白”,这里是南赡部洲西部腹地,远离大海,你指望商家真的在水粉里面掺入珍珠粉?那一盒得卖上多少银子呀,水粉生意一向走量不走价,当真用珍珠来制,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所以这“珍珠白”,其实是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的,味道芳淡。
这两款虽然不值什么钱,但香气却是很不错的,她想买回去研究一下,说不定能给宁记贩售的凝香露再添两种色味。
长天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突然附在她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得到:“买这些作甚?你身上比这个还香。”她情动之时散发出来的幽甜香气,才真正催动男子情|欲,还需要买这些庸脂俗粉回去作甚,给他添堵么?再说,他可不想偷香的时候,亲到满嘴红脂。那画面想想都难受得紧。
宁小闲手一抖,差点拿不稳瓷盒。这冷硬得跟石头一样的家伙突然开窍了?大庭广众下突然来一句这么甜蜜又暧|昧的恭维,她大脑一时都有些当机。
长天原本一直冷清寡淡的模样,大家看了一会儿,春心也就没那么荡漾了。现在他突然俯身,从其他女宾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他在咬女伴的耳朵亲热一样,宁小闲顿时觉得四下里杀气无限。
好歹她也是合道后期的修为,视区区杀气如无物,面不改色地抓起他的手,将一点点胭脂涂在他手掌最厚之处,轻轻揉匀之后盯了一会儿,这才满意道:“这颜色着实不错。”
白晰如玉的掌心,多出一抹粉红。他可不喜欢这颜色出现在自己身上,长天不悦道:“这是作什么?”却没缩回手。
宁小闲还未答话,年轻的女掌柜就捂唇笑道:“好办法。男子的手温偏低,试这款冬日里涂抹的胭脂很合适呢。”
宁小闲笑了笑,顺手施放一个清洁术,将长天掌心的脂红给消于无形。这一下子,原本紧紧盯在她身上的视线立刻消失了。
会术法的就是神仙,这在凡人心目中已是牢不可破的印象。这群女子再会吃味,也不敢吃神仙的。
“给我各拿两盒。”她才掏了银两出来,女掌柜突然靠近她轻轻嗅了几下道,“咦,您身上好香,这味道从未闻过,用的什么水粉?可能让我见识见识?”
“见识见识”,这几个字原本有挑衅意味,不过在她说来却透出很诚恳的意味。
宁小闲莞尔:“这不是水粉,而是香露。”眼前这年轻的女掌柜笑起来甚为可爱,令她不觉讨厌。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瓶凝香露,才拔开塞子,那股淡雅高洁、清远芬芳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弥漫整个集锦轩,冬日的清寒似乎立刻被驱除在外,众人感受到的,竟是春日之中蕴含的无限生机。
区区一瓶香露,竟有此奇效,已不像是凡间之物了。
所有女客都看了过来。女掌柜一脸惊诧道:“这世上,居然有这般妙香!”
宁小闲立刻汗颜了。这小姑娘随口一说,居然就猜对了配方的主料,凝香露正是从妙香花之中提炼出来的,其中自然还加入了不少她自行研制的材料。她一睡三年,这期间隐流的丹师对配方进行了无数次修改,于香型又有重大变化。她拿出来的这一款,是隐流从未对外发售的。
女掌柜似是对这香气极是痴迷,闭目品味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这一瓶,能不能……卖给我?”
凝香露最大的功效不是芳香宜人,而是加快修仙者身上灵力或妖力的运行速度,放在人间而言,那是万金难求。宁小闲看她虽是凡人,眼中却写满了渴切,于是微微一笑道:“送你就好。”将那瓶子推过去给她。
这姑娘面色都红了:“这,这怎么好意思?”一双小手却攥紧了瓶子,再不松开。
女人,果然惯常地口是心非。
宁小闲也不为意,叮嘱道:“每日只取一滴化开在水中,方可涂抹或滴在香囊中。须知过犹不及。”
这女掌柜也是香道中人,深明此理,闻言立刻点了点头。
宁小闲买完了水粉,就拉着长天到相邻的集锦轩衣铺去翻找衣物了。这城市毕竟太小了,她去过中京之后,对那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记忆犹新,再说她现在眼界也高了,回头再看着这店里的衣裳款式颜色都不尽如人意,多少有些提不起兴致。
她挑了一会儿,都未见着满意的款型,面上就有些不悦之色。长天看在眼里,却是半点办法也没有。任他撼天神君修为通天了,动动手指头就能捻死敌人无数,奈何这事儿非他所长,松江城也不是他的地盘,此刻没可能变出一件漂亮衣裳给她。再说现在这日子确是特殊,晚上就是大年三十了,这条街上大半铺子里好看的衣物,基本上早被其他女人挑光了,剩下这些,哪里能入得她的眼?
他终于尝到了一文钱憋死英雄好汉的无奈,只好轻抚她的螓首以示安慰,心里暗道,回去之后得吸取教训,差人赶紧将她的衣橱填满,否则堂堂撼天神君的夫人,却连几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传出去岂非要让人笑掉大牙?
女掌柜和客人闲聊时,一眼看过来,见她面上神色不欢,怔了一怔,随后走过来笑道:“可是没挑中满意的衣裳?”
她看宁小闲点头,才接道:“过去这几日女衣卖得太好,好看的型款果然是所剩无几。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件是客人半个月前就来定制的,约定昨日是最后交货时间,却到今天都还没拿走,现在已成无主之物。不如卖与你了?”
咦,还有这等事?“拿来看看吧。”
女掌柜转身进了库房,再出来时手中果然取了一件紫色的女衫,摊开放在案上。
这件衣裳果然与平常所见的女装款式都不一样,衣长只齐膝盖,裤子紧窄,翻领、对襟、窄袖,腰带上配有细钩,居然有些类似于她在华夏所见过的古代胡服,这种款型的衣服,穿在身上便于行动,只是因为束腰勒臀,对身材有极高要求,穿上之后,要么越发衬显身材,要么周身所有缺点暴露无遗。
宁小闲只扫过一眼,就觉得这衣服合她眼缘,伸手抚了抚,料子是上好的锦缎,穿上之后贴合皮肤,也是熨帖,不由得生出三分喜爱。
长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伸手丢了一锭金子到案几,对宁小闲道:“去试试罢?”凡人过节的方式,都是这样纠结么?真是奇怪的种群,一天到晚和自己过不去。
她抱起衣服正要往里间去试,集锦轩大门口厚厚的帘子突然一掀,进来一个白裳的年轻女子,急急奔到柜面上:“掌柜的,我定好的衣服呢!路遇大雪,回来得迟了。”
女掌柜立刻僵在当场。严格来说,交易已过时间,这衣服是无主之物了,可是生意人都想结个善缘。不过交易都是买定离手,她也已收了长天的金子,按理说,这衣服就归他所有了。
奔进来这女子首先看到了长天,不由得露出痴迷之色,随之眼光一扫,就看到宁小闲手里的锦裳,轻咦了一声道:“这是我的衣服!”
女掌柜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这个,您晚了一天取货,衣裳已经卖给这位公子了。”
这女子一愕,听得衣裳是眼前这俊美男子买下的,下意识地想给他留个好印象,可是望到宁小闲,却心知肚明:这衣裳,定是他为身边这女子所买,心里没来由地吃味,立刻不悦道:“这衣服,是我早付了定金的,也是我定的款型,你这店家好生失信,居然将我的东西给了旁人。”她终究没敢对着宁小闲讨要,只去为难店家。
长天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卷起锦裳对宁小闲道:“走。”他的耐性早已磨光,当下拉着她的手便要走出去。
那女子着急,挡在他面前道:“诶,等一下!”
这天下,居然有凡人胆敢挡住他的去路!
女子还未来得及吭声,就见这俊俏郎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可怕的威势迎面扑来,她立刻骇得瘫软在地,上下牙关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