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长老很享受这样的静谧,所以几乎是刚踏入家门,就体会到与平时不同之处。
比如说,他原本在宅院中设置了结界,又比如说,他利用宅院内外的庭台水榭、通幽曲径还设置了两个阵法,那可绝不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措施。可是现在,似是都已经被人破去。
鹤长老面色沉了下来,身形如鹤飞入宅内,飘过回廊、穿过小院,闪进了自己的房中,在床角某处一按,墙壁悄然裂开。
里面是另一处小小的斗室,面积不过数丈,他站在外头已经能将里头的事物一览无余。
哪怕有心理准备,他的眼角还是忍不住一抽,因为这个小间里称不上空荡,有床有几、有桌有椅,以鹤长老的品位,这些东西的质量都当真不错,可惜唯独少了人,少了一个住在这里少说超过了两个月的人!
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很重要。以鹤长老的修养,骤然遇此变故,心中都是一片冰冷,忍不住怔忡起来。
他平时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里又是他酣卧之处,按理说这儿的任何一处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惜他此刻心如乱麻,于是就未注意到卧室的桌上有一只小小的杯子,里面的液体却是暗黑的色泽。趁着他背对着桌子发呆的这会儿功夫,杯子里的黑色液体突然流动起来,顺着杯沿作出了一个“滑”的动作,仿若灵蛇一般游到了桌面上,再顺着桌角蜿蜒而下,伏进了桌下的阴影里。
鹤长老还是一动未动,既不转身,也未挪步。
这团黑色液体似是往后缩了一缩,瞄准了鹤长老的颈部,突然往前一窜!这个动作若被人看到,包准会想起毒蛇发动攻击之前,那盘踞隐忍,将发而未发的一瞬间!
它虽然没有骨架,但这一跃却是既快又轻,并且没有带起任何的破空之声,让人想起轻盈的跳蚤。更诡异的是,这团液体扑到一半的时候就飞速地化出了形状,先是一个大脑袋,后是躯干、四肢,最重要的是,还化出了他手中尖细而锐利的一支长剑。
这竟是一个小小的、不足三尺高的侏儒,头大身体小,浑身都呈黑色,最奇特的乃是他的面部,没有鼻子、没有嘴、没有眼睛——竟是什么也没有,平滑得如同一张白板,让人一看就从心底淌出一股子凉气。
对于人类来说,一张面孔长得再丑、再狰狞、再猥琐,虽说是吓人,但毕竟还是有五官的,看久了也就能慢慢习惯。然而这个黑色液体形成的人,那张面孔简直是只会在最惊悚的噩梦里出现。
他手里的那一柄漆黑的剑,也细小得如同十岁小孩的玩具,长度绝对不会超过一尺。可是拿在这样一个主人手里,却充满了恶意和阴险,让人联想起一句话:“黄蜂尾上针、青蛇口中牙”,这东西扎进了皮肤之后,又会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
这个没有脸的人当然知道,他已经用这一招完成过无数任务。拜其天赋所赐,这柄黑剑专破各种护身法器,在他出击前,几乎没有人能用神识发现黑色液体的存在;而在他出手之后,又有许多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命丧黄泉。
对着目前的这个目标,他也是竭尽了全力。
鹤长老突然转过了头。
人类的头部,最多只能往左右两侧各转九十度。然而鹤长老这一转头,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向,直接将脑袋转到了后方,正对着偷袭者,瞬也不瞬地盯住它。
看着虽然吓人,但鸟类的颈骨,灵活程度原本就非人类能比。
他活过的年岁悠久,知道应付这样的袭杀,只要一闭眼就全都结束了,因此任这毒针似的细剑刺来,他脸上也未动容,而是快速抬起了手——
“当”地一声脆响,无脸之人的毒针,被鹤长老不知何时执在手里的一柄雁翎刀给轻轻格开了,这一记外荡看起来轻松写意,像是仙鹤向外轻轻撩起了翅膀,却将凌厉的攻势化解于无形。这柄雁翎刀的刀身微弧,色泽偏黑,也不见金属的光亮质感,乃是鹤长老用他的真身长喙炼成的本命法器。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空转过身惊讶道:“无面,怎会是你?!”
被称为“无面”的无脸妖怪不答,扑上来继续纠缠,剑尖始终不离鹤长老的要害。鹤长老皱着眉,和他斗了多时,居然未落下风。若有其他禽妖在此,恐怕要惊掉了下巴——看起来一向老实巴交的鹤长老,居然身手如此矫健,和这刺客缠斗了这么久,居然还游刃有余。
鹤长老仍不死心,怒道:“可是鸠摩让你来的?为何她要派你来对付我?!”
无面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喑哑,像闷在面罩里:“你受死即可,我们办事从不问原因!”
鹤长老怒极反笑:“好,好,你若有本事,就将我的性命拿走!”便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两人又电光石火般地互攻了近百次。鹤长老从未觉得,战斗是这么憋屈的一件事。他身材高大近七尺,而无面的高度还不到他的大腿,在几次突袭要害失利之后,这个战斗经验丰富的刺客干脆放弃原来的打算,改攻他的下盘。鹤长老顿时感觉到压力大增——无论是谁,一个劲儿地俯身弯腰战斗,都会觉得很难受的。
鹤长老几次三番往窗口的位置挪移,都被无面死命拦了下来。他很清楚,对手可是一只老鹤,若是让他趁机从窗户逃了出去,谁还能在户外逮住一只飞翔在天的禽妖?更重要的是,身为鸠摩手中最出色的刺客之一,他的出手本身就是忌讳,若是鹤长老有命活到明天早晨,那么整个隐流都要再一次为丑闻所震动,而鸠摩在宗派中的地位,也会更加摇摇欲坠。
他如何能让主上陷入这样被动的状态?
而鹤长老却觉得烦躁无伦。眼前这个侏儒手里拿着的细剑,于他来说不啻于一根细针,可是他哪里敢让这根针蹭破自己一点油皮?身为隐流的核心之一,他可是知道,无面手中的黑剑上所喂的毒,正是来自于鸠摩的真身毒凤凰!那样可怕的剧毒,连鸠摩自己都没有解药。
然而无面的攻击却越发凶悍凌厉了。他的打法很简单,便是以攻代守,一副以命搏命的方式,可是他本身修为极高,鹤长老更不想和他以命换命哪,所以突然向后一跃,随后他原本站立的地方突然被苍白色的火焰所笼罩。
他这后跃十分奇特,像是有人揪住他的领子突然往后一拉,鹤长老偌大的身子就像个牵线木偶一样斜斜向后飞出。无面虽然寡言,此时却也忍不住低呼一声:“一心二用!”鹤长老在隐流里待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居然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一边和无面缠斗,一边安放了本命真火来偷袭他。单是这份心性,也真是相当可怕了。
鹤长老也是丹道大拿,他用来炼丹的神火不仅位阶很高,并且操控入微。无面不慎踏前一步,就掉进了火焰的陷阱。若以五行相克原理来说,强火克金,无面的真身乃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液态金属,所以骤然遇到这种比凡火要强大千倍的本命真火,立刻像燃烧了许久的蜡烛一样开始熔化,连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也开始滴坠黑色的液体。
鹤长老知道,若无意外,这场战斗应该是他胜了。然而无面的名气在隐流的一个小小圈子里亦是很大,这个奇特的生命是鸠摩的爱将,也不知道曾为她扫平了多少前途上的碍障,所以他还是谨慎地朝窗户又靠近了一点儿。
今晚月华如水,格外明亮,可惜鹤长老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是半夜了,此刻的月光晦暗不明,只有当他站近了窗口,月儿才能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谁家影子不是从一出生开始就紧跟着主人?鹤长老此时若是察觉得出异样就怪了。
所以,他也没看到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诡异地抬起了两只手,一把扼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鹤长老口中快速念出了几个音节,正要催动本命真火将无面烧毁,可是最后两个音节却卡在嗓子眼儿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了。这法诀自然胎死腹中,他反而被神通的反噬之力激得肺腑震荡,一口老血从喉咙里涌出来,然后他才发现,嘴巴也张不开了,只能任鲜血从嘴角一滴一滴淌了出来。
临到此时,鹤长老如何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中了敌人的暗算?可是他至此都不清楚,对手用了什么方法,能令他浑身一下子动弹不得。
没有了他的法诀驱动,无面身上熊熊燃烧的真火很快就熄灭了。他液体状的身体被烧得变了形,在地上熔成了一滩黑水。可是没过多久,这滩黑水重新颤抖着流动起来,随后向上拱起,重新化出了躯干、脑袋和四肢,当然,还有那张标志性的没五官也没有表情的面孔。
鹤长老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瞳孔收缩。无面看在眼里,似是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嘎声道:“你猜得没错,真火根本不是我的克星,那只是鸠摩大人故意放出来的说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