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并没有发觉,在她的身后,有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
在水房里草草洗漱了一番,对着镜子梳理有些凌乱的长发。最近,不知道是否用脑过多,头发没有以前那样有光泽,掉落的也越来越多,轻轻梳理,不曾用力,也没感觉到疼痛,梳子上却缠绕了许多头发。
苏雅对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肿胀的双眼。然后,她打开寝室的门,走出去,轻盈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女生宿舍里显得格外清脆。
太早了,又是寒假,校园里人影稀疏。南江的晨曦还是那样的模糊,灰沉沉的,仿佛被污染的河水。
苏雅迎着久违的晨风深深地呼吸着,似乎想吐出心中所有的郁闷。自从考上大学后,她就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很少这么早起床。
“对不起,请让一下!”一个和气的声音在苏雅身后响起。
苏雅转身,看到一个拿着扫帚的中年妇女,对着苏雅谦卑地微笑。
原来,是新来的校工,姓万,学生们都叫她万阿姨。她的工作不仅仅是女生宿舍区的守卫传达,还有附近公共区域的清洁卫生。
“你好,这么早?”
“是啊,没办法,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啊。”
万阿姨对苏雅笑了笑,低头打扫落叶。这些年,校园里的乔木明显苍老了,随风飘落的树叶却一天比一天多。
“你还要守门,哪有时间睡觉?”
万阿姨颇有些感慨道:“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要睡那么久,一天能睡个四五小时就可以了。”
“你这样,太辛苦了。万阿姨,你的子女呢?”
万阿姨停顿了一下,仿佛被定格了般。过了几秒钟,她才继续扫地的动作。
显然,万阿姨并不喜欢别人提及她的子女。苏雅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马上转移话题:“万阿姨,你天天守在这里,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怪事?多了,这个学校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邪门的事特别多。听说我没来的时候,441那个女生寝室,死了好多人。上吊的上吊,跳楼的跳楼,割脉的割脉,投水的投水,一个接一个地自杀了。”
苏雅哭笑不得,万阿姨并不知道她以前就是住在441女生寝室的。
“万阿姨,我是问你遇到的怪事。”
万阿姨讪笑道:“我才来多久,能遇到什么怪事?要说怪事,前几天有个女学生,好端端地从楼上跳下来,差点摔死。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女学生的气色不好,迟早要出事。”
“气色不好?怎么个气色不好法?”
“她每次都阴沉着那张脸,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笑,走路老往阴暗的地方走,身子也是,摇摇晃晃的,一看就知道命不长久。”
“瞎说!你会看相啊!”
万阿姨一本正经地说道:“年轻人,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现在没办法理解的。等你到了我这种年龄,感受就不一样了。”
苏雅问道:“那几天,你有没有看到陌生人出入女生宿舍?”
万阿姨摇摇头:“没有,那几天,风平浪静,和平常一样。”
苏雅有些失落,还想再问,一个男生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嗨!苏雅,你好!”
回头一看,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
“咦?你怎么在这里?”苏雅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名字告诉大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锻炼身体啊!”大海脸上都笑成了一朵花,有意无意地抖动肌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每天早晨都要起来跑步。”
“那你还不快去?站在这里干什么?”
“刚跑完,休息休息。你知道的,锻炼身体要注意劳逸结合。苏雅,我们真有缘,这样都能遇到!不如……”大海那张嘴只要打开,就没有闭上的意思。
“不如你去死吧!”苏雅对着大海叱骂。本来还想向万阿姨打听点妹妹的事情,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去死?”大海愣了一下,很快就接着说下去,“人总是要死的,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如我这种才华横溢的世间奇男子,壮志未展,霸业未成,岂能轻言生死?人生苦短,光阴似箭,一寸光阴一寸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我的意思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吧,欣赏一下旭日初升的美丽风景。”
苏雅气极了,头大如斗。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怪物,恬不知耻,没半点自尊心。
“好了!算我怕了你!现在,请你立刻在我面前消失!否则……”
大海没有半点消失的意思,嬉皮笑脸地问道:“否则怎么样?”
苏雅莞尔一笑,在大海被她的笑容迷住的时候,她从万阿姨手上抢过扫帚,对着大海打了过去。
扫帚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大海的脸上。
大海被打呆了,愣愣地问道:“你干什么?”
苏雅懒得说话,抡起扫帚再砸。
这次,大海总算明白了,“哇”的一声,撒开脚丫子就跑。身后,苏雅紧追不舍。
远远地传来万阿姨的叫声:“小心我的扫帚!”
清晨七点,天色大亮。
医学院附近的一个早点店里,苏雅喝完最后一口稀饭,扔下两元硬币,从座位上站起来。
另一张桌子上,鼻青脸肿的大海对着一堆早点愁眉苦脸、无精打采,一点食欲也没有。
大海没有想到的是,苏雅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走到了他身旁。
“喂,你吃完了没有?”
大海怯怯地望了一眼苏雅:“我不想吃了。”
“那你现在有时间吗?”
大海眼前一亮:“有时间!当然有时间!”
苏雅心中好笑,脸却绷得紧紧的说道:“有时间的话,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啊,愿意为你效劳!”大海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去哪里?看电影?逛公园?还是逛商场?哎,无所谓,只要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只等闲。”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我就奇怪了,你这个人,不说话会死吗?”
“说话是人的本能。不说话的人才可怕,你有没有看新闻?那些变态的杀人狂表面上看上去都是一副忠厚老实、木讷不语的样子。要知道,这种人才是最危险的,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发作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苏雅白了大海一眼:“好了!你就不能让我清静点?”
大海赔着笑脸:“好,不说,不说。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能不能答应?”
“说吧!”
“下次要打,不要打我的脸。要知道,我可是靠这张脸出来混饭吃的!”
“你无聊不无聊!就你那张脸,能卖几个钱?再说了,你也真够笨的,这都躲不开!”
“我不是不好意思躲开嘛!”大海低声嘀咕,看到苏雅脸色不善,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上了的士,苏雅告诉司机目的地……青山精神病院。
大海苦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呢,结果又是去看那个疯子。
不巧的是,戴晓梦正在进行量表检查和交谈.性.诊断。苏雅百般请求,院长才勉强同意两人去现场观看。
等苏雅和大海到达时,戴晓梦的量表检查已经开始了。在她的面前,坐着两个女医生。一个是她的主治医生,瘦高个子,齐耳短发,脸平平的,像张白板,总给人一种发育不良的感觉。另一个年轻点,戴着眼镜,留着马尾辫。两人手里都拿着钢笔,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些什么。
白板和眼镜发了一张写满选择题的问卷,让戴晓梦来选择答案。这是例行的量表检查,用于检测精神病人的精神状况和临床治疗痊愈度。一般来说,里面的问题都是些常识性问题,精神正常的人很容易选择到正确答案。
戴晓梦还是那副冷漠阴郁的样子,拿着医生给她的铅笔,草草浏览下问卷,刷刷刷地几下子就填写完毕,速度是惊人的快。
白板收回问卷,看了看卷面,微微一笑:“不错嘛,差不多都答对了!”
戴晓梦面无表情,怔怔地望着白板。
白板把问卷交给眼镜,干笑两声,说道:“戴晓梦,我现在问你些问题,你能不能好好回答我?”
“嗯!”
“我问你,你觉得最近的治疗对你的病情有帮助吗?”
戴晓梦冷笑道:“我没病!”
白板摇摇头,失望地说道:“你总是这样,不承认自己有病。你这样的态度,是不行的。”
按照交谈性诊断的惯例,凡是对刚才那个问题回答“我没病”的一律视为错误答案,需要继续住院治疗。
但今天,白板的心情不错,还想再给戴晓梦一个出院的机会。
“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吧!我问你,你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没有,我的身体很好。”
白板笑容可掬:“这就对了!我再问你,你的大脑思维是否还受人控制?”
“没有,我的思维很好。”
白板的笑容益发灿烂了:“那还有没有人想害你?”
戴晓梦迟疑了一下,犹豫不决。想了一会,缓缓抬起头,说道:“正确答案是没有人想害我,对不对?我如果说有人想害我,就意味着我的病情还没有好转,需要继续住院治疗,对不对?”
白板微笑不语。
戴晓梦对着白板诡谲地笑道:“当然有人想害我!”
白板惊讶道:“你说什么?你还是坚持认为有人想害你?”
戴晓梦冷笑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白痴啊!全部回答对了,你还不把我送出病院!”
白板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戴晓梦这样的病人,竟然在精神病院里乐不思蜀,不想出院。作为戴晓梦的主治医生,如果一直治不好她,肯定会影响到她在医学界的声誉,让人怀疑她的医术水平。
白板勉强挤出一副和蔼的表情,柔声说道:“戴晓梦,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应该尽量配合我,让你的病情得到好转,不要意气用事。”
白板还想继续说下去,这时,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很奇怪的铃声,阴郁、压抑,每一个旋律都仿佛是幽灵的叹息,让人莫名地悲伤起来。这铃声,仿佛美丽的食人花,散发着强烈的诱人香气,花朵中却隐藏着累累白骨。
苏雅的心脏一阵抽搐,针一般疼痛的感觉弥漫了全身。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即将发生悲惨的事情。
戴晓梦的瞳孔陡然间扩大,冷幽幽地盯着白板的手机,身体微微战栗着。
可惜,白板没注意到这些,一个劲地折腾手机。
“咦,怎么回事?”白板按了半天,都没办法接听。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
戴晓梦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地走到了医生的桌前。
眼镜有所警觉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戴晓梦对眼镜微微一笑,猛然挥拳狠狠地击在她的镜片上。
镜片破碎,碎片扎进了眼镜的眼睛里,鲜血直流。
白板这才反应过来,可惜,她的动作太慢了。戴晓梦在白板转过脸的一刹那间,已经拿到了桌上的钢笔,对着白板的眼睛就捅了过去!
正中目标!钢笔的笔尖直接插进了白板的左眼!
在白板的惨叫声中,戴晓梦顺手拔出钢笔,满脸惊恐地直往后退。
苏雅吓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的场景,实在太震撼了。
手机的铃声还在继续,一声声,仿若重锤击打着戴晓梦。戴晓梦对着苏雅和大海凄然一笑,紧握着钢笔,对着自己的耳朵插了进去!
“听不到……听不到……”当着苏雅和大海的面,戴晓梦把自己的两个耳膜捅破了,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耳朵里流了出来。为了逃避恐怖的死亡铃声,戴晓梦甘愿自残,变成聋子。
如果说以前的戴晓梦还有可能是装疯,现在,她的的确确是疯了,而且疯得极为严重。
可是,变成聋子的戴晓梦,依然听到了死亡铃声!
“我不听!我不听!”戴晓梦捂着两个已经失聪的耳朵,疯狂的大叫。
她终于明白,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无论她怎么做,死亡铃声都会在她耳边响起。她无从选择,只有等待命运的判决。
精神病院里警铃大响,保安们一拥而上,制伏了戴晓梦。
事实上,戴晓梦没有反抗,傻傻地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苏雅,任保安们把她五花大绑。
“没有人能逃得了……”戴晓梦喃喃自语,凄然泪下。
此后,戴晓梦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呆呆地躺在某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完全失去逻辑思维能力。医师们想尽了办法,尝试着和她交流。她嘴里反反复复都只有那句话:“没有人能逃得了……”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人们发现戴晓梦已经死去多时。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可以猜测她死之前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脸部的肌肉痉挛扭曲。虽然她聋了,可两只手仍然死死地捂住耳朵,怎么掰也掰不下来。
她是被吓死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天中午,苏雅走出青山精神病院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梗得难受。
戴晓梦绝望而痛苦的眼神深深地烙在苏雅的脑海里,甚至不时变幻成妹妹苏瑞的眼神。同样的绝望,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凄凉。
不可置疑,戴晓梦是一个聪明的女生,和苏雅相比都不逊色。但她再聪明,依然逃脱不了死亡铃声的追杀。
妹妹是不是也会走上和戴晓梦一样的不归路?
这次,大海总算识趣,没有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一脸的沉重。
这也是苏雅第一次看到大海严肃的样子。看得出,大海的心情也不好。毕竟,戴晓梦的模样实在太震撼人心了。
到了医学院,苏雅让大海先回去,自己独自去看望妹妹。
妹妹还没有醒过来,甚至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妹妹的脸,更加消瘦了,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依附在骨架上,仿佛一个骷髅人,让人看得心酸。
病房的护士对苏雅特别的友好。显然,父亲早就打点过了。听护士们说,父亲看了妹妹好几次。奇怪的是,他每次的态度都不同。有时,父亲很悲痛,失声痛哭;有时,父亲却很平静,仿佛在看望一个陌生人般;有时,父亲竟然大笑,笑得疯狂,令人不寒而栗。
苏雅不管这些,只是反复叮嘱护士,父亲来看望妹妹时,她一定要在场护理。护士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苏雅想想,加了一句,因为妹妹的事情,父亲精神受到的打击太重,说不定会有失常的举止,尤其是在看望妹妹的时候。
护士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说会照顾好苏瑞。
看望了妹妹后,苏雅去找李忧尘,想询问妹妹的病情。李忧尘不在办公室里,他昨晚做了一个手术,今天休假。
苏雅向其他的医师要到李忧尘的家庭地址,直接去他家里找他。
李忧尘家就在医学院的教师宿舍区里,一幢最靠后的平房。原来,李忧尘的父亲是医学院的老教师,一个权威的脑科专家。李忧尘是子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死后,李忧尘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放弃医院分给他的专家楼,搬回到那幢老房子里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