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客人们这才恍然,重又恢复了轻松的笑意,纷纷拱手,阿谀如潮地道:“相公今日休沐,犹自惦记着国事,真是百官表率。相公自去,不必顾忌我等!”
姜德胥笑吟吟地向宾客们拱了拱手,举步走出花厅,遥儿也不多话,只管随在他的身后。姜德胥引着他离开花苑,转入书房,一进书房,便脸色陡变,拍案大喝道:“遥儿!你好大胆,一再而再而三藐视本相、冒犯上司,你道老夫治不得你么?”
姜德胥一怒并未吓倒遥儿,她枪一般竖在那里,沉声道:“相爷醉了!”
姜德胥怔了怔,怒道:“老夫醉否,与你何干?”
遥儿眸中泛起一抹血色的阴翳,一字一句地道:“喝人血,也会醉么?”
姜德胥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遥儿沉声道:“岭南玉山如今已血流成河,冤魂哀嚎,游戈于郊野。宰相今日休沐在家,三五好友,歌舞升平,想必对此一无所知?”
姜德胥倒不至于在一个小辈面前扯谎,沉默片刻之后,缓缓答道:“这件事,老夫已经知道了。”
遥儿眉头一挑,道:“哦?宰相已经知道了,那么宰相准备怎么办呢?”
姜德胥道:“万国俊捏造谎言,诈称流人谋反,杀戮玉山三百一十七条无辜人命,其心可诛,其罪当死,老夫已经派人在搜罗他犯罪的铁证,以便将之绳之以法!”
遥儿颔首道:“好!宰相老成谋国,遥儿一介后生小女,徒具血气之勇,谋划之道不及宰相,宰相此举,也算妥当。只是如今御史台众人纷纷奔赴各地,眼看就要屠刀再举,遥儿请问相爷公,身为宰辅,于此可有谋划?”
姜德胥眉头一皱,道:“万国俊上书女王,言称诸道流人多有怨望,心怀不轨,意图谋反,若不赶紧处置,必生祸端。圣人心生疑虑,故而尽遣御史台官员分赴各地巡视流人,查验真相,这有什么问题呢?本相还需要谋划什么呢?”
遥儿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道:“这番话,相爷公你自己相信吗?”
姜德胥沉下了脸色,遥儿冷笑道:“相爷公自己都不信,却想用这个理由打发小女子,岂非自欺欺人?”
姜德胥缓缓地道:“御史台受我等打压,若就此退缩,我们再想抓其把柄,把这些酷吏尽数铲除也不容易。如今万国俊自乱阵脚,出此昏招,试图籍此挽回圣望。殊不知,他们早已经得罪了满朝文武,经此一事,整个天下都将视其如寇仇,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遥儿,御史台一班酷吏乃国家腹心之患,你我有志一同,都想铲除这班酷吏,还天下一个个乾坤。如今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等到他们恶事做绝、天怒人怨,便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护得住他们了,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遥儿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栗声道:“相爷公真是这么想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在相爷公眼中,人的性命,也像那一草一木、一鸡一狗般无所谓吗?万国俊在玉山杀了三百一十七个人,三百一十七人呐!
如今御史台倾巢而出,不知道他们还要在各地杀害多少性命!朝争政争,人们只看到庙头上的一班大人物在争,有谁看得到他们的脚下垫了多少具森森白骨,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成了他们的垫脚石?
相爷公想等到御史台一班酷吏坏事做绝,再将他们绳之以法,你可知道你这个决定有多么冷血?当天下的百姓们称道你相爷公大义除奸的时候,当史书上记下那些酷吏做了多少罄竹难书的坏事,而你相爷公如何诛杀奸佞大快人心的时候,当你青史留芳的时候,或者没有别人知道你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恶、纵容他们作恶,可是你能心安么?”
姜德胥双眉一竖,怒气陡发,但是迎上遥儿的那双眸子,他的怒气却发不出来了,如今已很少有人敢这样的直视他,但是面前这个五品小丫头却敢,她不但敢直视自己,而且还敢出言质问。
她的眼神澄澈如水,坚毅如冰,望着那双澄澈而坚毅,蕴含着痛苦和悲伤的眼睛,姜德胥的官威竟然有些发不出来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释去眉宇间凝聚起来的威仪,沉声道:“大王心志坚如金铁,一旦有所决断,无人能够劝阻!本相并无心纵容奸佞作恶,只是无法阻止而已!”
遥儿冷笑道:“相爷坐在家里笑看乐舞,醉酒笙歌,根本不曾做过任何尝试,你就说无法阻止?”
姜德胥沉声道:“这还用试么?但凡事涉谋反,圣人一向是宁可杀错不肯放过的,难道你不知道?从大齐建立之前,再到圣人登基以后,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锒铛入狱,就连你也险些死在台狱里,圣人对于谋反哪怕是捕风影也绝不放过,难道你不清楚?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名臣良将、王公大臣死在御史台的那班酷吏手中?这群祸害不铲除,不知道将来还要有多少人因之受害。今天纵然死掉一些人又算什么,要做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
遥儿质问道:“这才是你的心理话是不是?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别人尽可去死!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救他们!如果那些人里面有你的亲朋好友、有你的父母妻儿,你还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不痛不痒么?”
“放肆!”
姜德胥终于按捺不住了,向遥儿大声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人是谁?本相念你心怀赤诚,才一再原谅你的冒犯,你不要得寸进尺!敢这么跟本相说话的人,放眼整个朝堂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你道本相真就治不了你么?”
遥儿道:“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大齐首席执笔宰相相爷公,我知道你相爷公打杀过劝立王储的小人,用计罢黜过风光无限的田承乾,前不久你还杖杀过御史王弘义,相爷公若是一怒,今日就是把遥儿打杀于此,女王顶多也就是埋怨你几句。
可我依旧站在这里,遥儿站在这里,不是想冒犯你相爷公的虎威,更不是想扮为民请命、抵抗强臣的诤臣!我是来求你,求你相爷公力挽狂澜,把那些虎狼收回来,因为能做到这一点的,满朝上下,如今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我今天不能不来,我的背后有三百一十个冤魂催着我来,如果我不来,我背后的冤魂很快就会变成几千个,甚至是几万个!成千上万的冤魂,相爷公,遥儿承受不起,你也承受不起!”
姜德胥的瞳孔缩了起来,沉默半晌,他须发皆张的模样渐渐敛去,自失地一笑,轻叹道:“长史强直果毅,烈烈心性恰如老夫当年,好吧,那老夫就进宫一趟,去见天子,只是……,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可能成功的。”
遥儿道:“相爷若是抱着这般想法,这宫不进也罢!如果相爷在女王面前,也能像遥儿在相爷面前一般慷慨激昂,安知天子就一定不会收回成命?相爷心中早已存了事不可为的念头,遥儿怎敢奢望相爷能说服女王呢?”
姜德胥抿了抿嘴唇,沉声道:“老夫身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有匡扶社稷之责,身系天下安危,敢不谨慎?”
遥儿心中顿时一冷,虽然她终于说动姜德胥出面去晋见女王,可是姜德胥处处算计个人得失,又怎会全心全意为那些即将无辜赴死的流人请命?
他终究是在官场里打熬了大半生的一个官僚,冷血、理智,一切出发点以权衡出的利益得失为根本,这已成了他行动的本能。如果姜德胥意志不坚,又怎么可能说服女王呢?
遥儿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低沉地道:“如此,有劳相爷了!方才小女多有冒犯,实是因为心忧流人生死,情急之下,短了礼数!”
她向姜德胥抱拳一揖,又道:“相爷此番进宫,若能劝得大王回心转意那是最好,如若不能,还有一事烦劳宰相,务必请宰相成全!”
姜德胥听她这么说,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只要你不迫我去触女王的霉头就好。”赶紧问道:“尚有何事?”
遥儿道:“若是追回御使台所遣各路御史的要求实在难以获得圣人恩准,那么,请宰相无论如何,再向圣人求下一道圣旨!”
姜德胥神色一紧,道:“什么圣旨?”
遥儿道:“御史台缇骑四出,肆无忌惮,各边郡流人不下数万人,这一遭只怕要尽数遭了他们的毒手!如果相爷不能劝得女王回心转意,那么就顺其势而为之,请天子再遣一路缇骑去巡视流人,查证谋反真相!所谓兼听则明,相信相爷若提出这个要求,大王一定会应允!”
姜德胥先是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遥儿的意思,不由失声道:“再遣一路缇骑,那就是你了?”
遥儿重重地一点头,道:“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是御史台的死对头,御史台的人更是一清二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么?唯有我去,他们才会担心有把柄落于我手,行事才会有所警惕、有所收敛,不敢杀得毫无顾忌!”
姜德胥沉声道:“此事你最好考虑清楚,事涉大位子,不管牵扯到谁,圣人都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同情流人,此去纵然打着巡视流人的幌子,也必然会对流人多有偏帮,那些御史惯于无中生有、含沙射影,一旦把你打入叛党一伙,你便身陷万劫不复之地了!”
遥儿道:“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御史台已倾巢而出,朝中有宰相在,我的生死,就托付于宰相了!
姜德胥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双眉渐渐扬起,沉声喝道:“好!志气轩昂,英姿出萃,如此柔柔少女,老夫自愧不如!你尽管放胆去做,老夫只要在朝一日,就不会叫一句馋言中伤了你!”
不得不说,姜德胥的效率还是很快的,遥儿离开之后,姜德胥马上散了宴席入宫见驾,如今满朝文武之中,田七娘的确专宠姜德胥一人,闻听姜德胥求见,田七娘马上让服侍在榻上的郑安易回避开去,穿戴整齐,郑重接见。
姜德胥与田七娘会唔了大约半个时辰,然后姜德胥就离开了皇宫,同时还带走了一道圣旨,宣布由遥儿担任巡抚大使,前往各边郡巡视流人,遥儿这道圣旨可是正儿八经的敕书。
不经中书门下,女王的旨意一样有效,因为地方官罕有敢抗旨的,不过不经中书门下,那圣旨从法理上却是不合法的,叫敕旨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后来的唐中宗就曾经不通过中书门下自己下旨封官,但是那所谓的敕书就不敢用平封,改为斜封以示区别。“敕”字也不敢用朱笔,改用墨笔。结果那被封的官儿就被别人称为“斜封官”,终有些不够理直气壮。
御史台一班御史就是领了女王的旨意,未经中书门下通过的,遥儿这道旨意因为是姜德胥请的旨,女王用印之后他马上返回中书加盖了本衙的印衿,所以是最正规的朝廷政令。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姜德胥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然他仍然心向姜齐,且嫉恶如仇,但是行事却不可避免地要开始顾及到他自己的个人利益了,他见到女王之后,压根就没做召回御史台诸御史的尝试,而是直接向女王建议再派一路人马巡视流人。
姜德胥一副全然为田七娘打算的模样,列举以前御史台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斑斑劣迹,担心他们此去巡视流人,会假公济私祸害无辜百姓,建议女王不如再派一路非御史左台派系的官员前往巡视,调查流人谋反事件,以免有人蒙蔽天子。
姜德胥这样一副全心全意为女王打算的模样,田七娘听着果然顺耳,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大概姜德胥也觉得这样做有些愧对遥儿,所以请旨的时候,尽量为遥儿争取了极大的权利,为他争取到一旅禁军随从出巡,这可是以前巡察地方治安的钦差所不具备的殊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