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有酒。
有各种各样的美酒,大齐排得上字号的名酒这儿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他们使用的就是一套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杯子在灯下熠熠放光,殷红的酒液注入酒杯,红红的酒色映红了他们的脸。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一切叫他们烦恼的问题,这个夜晚,只交给欢乐。
他们聊的很多,穆夫人向沈人醉讲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击鞠少年时的感觉,讲他第一次拒绝自己招揽时的意外,沈人醉则讲他在白马观训练,如何想着打败内廷众女子。
当然,他也讲到了他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洛水河畔,讲到了他们用计对付陈世美,使陈世美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故事,弄得穆夫人非常开心。
酒菜很丰盛,虽然都是鱼,做法却是煎炒烹炸,五花八门。鱼的种类也很多,都是从这洛河里现捞上来的鲜鱼,现捞现做。
早在三四年前,田七娘就下旨洛河禁渔了,但是这禁令只能对市井匹夫有用,公主要吃洛河的鱼,自然易如反掌。
穆夫人的八大金刚因为他们进了船舱,于是又避到外面去了,船夫也好,厨子也罢,自然不可能在一边儿听他们说话,所以船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两个人,却并不觉得船上空旷。
孤独这种事,其实并不在于人多或人少,尤其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
酒杯不大,每一杯酒都刚刚好叫人品味到它的醇香便见了杯底,所以酒便倒的勤,酒倒的勤了醉的就快,当沈人醉觉得自己的脸庞已经胀胀的有些发木的时候,穆夫人的眼神儿也发直了。
“这船要驶到哪儿去?”
沈人醉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有些不安地听听舱外的桨声。
“管它驶到哪儿,开到天边最好,那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穆夫人嘻嘻地笑,看见沈人醉担心的神色,又掩口道:“瞧你那胆儿,放心吧,等船……驶到与伊水交接处,便会往回返,天亮的时候……一定会回来了。”
穆夫人说完,身子一歪,就偎到了沈人醉怀里。
本来,他们是对面而坐,隔着一道几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坐到了一块儿。
温香暖玉入怀,沈人醉微微一惊。
穆夫人柔腻美丽的脸蛋上有抹酒醉的红润,她抱着遥儿的腰,撒娇地说:“我要你抱着我睡,哄着我睡……”
沈人醉苦笑,他不止一次推开过公主的拥抱,可是一个醉鬼公主,恰恰因为她现在意识不清,怎好如此。遥儿的手已经扶到了她的肩上,终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滑下来,一只手扶住了她柔腴的腰肢,一只手顺着光滑的背滑下去,停在那一凹一凸处。
穆夫人一扑进他的怀中马上就睡着了,整齐的睫毛覆盖着她的眼帘,红扑扑的脸蛋儿上一双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地嘟着,像个娇憨的孩子。
沈人醉向后靠了靠,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本来伏在他怀里的离姜便成了侧卧在他的腿上,枕着他的大腿,依旧睡梦甜甜。沈人醉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头仰在舱壁上,随着船的微微起伏,轻轻地晃动着身子。
他的人醉了,但是心没有醉,他的灵台始终保持着一线清明。
此时的离姜无疑是可爱的,但是今夜这般,只是今夜。且不说她有丈夫,也不说来自田七娘的阻力,就是她自己的个性,也使她不可能成为他沈人醉的意中人。
她就像一团火,爱的炽烈,却也因为忘形,会灼痛自己、烧伤别人。她如今能容的让的,只因遥儿不是她的,一旦他们有了更亲密的关系呢?
沈人醉从没怀疑过她对自己的喜欢,可是离姜即便表现的再有意,他也能感觉到深藏在离姜骨中的高傲与强势,她就是她,穆夫人!这是她的魅力之所在,却也因此,沈人醉从未想过让她变成自己身边的小女人。
沈人醉不是那种长了满脸青春痘、被荷尔蒙刺激的浑身发抖的无知少年,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就能解决一切、就能克服自身性格和一切客观的存在。
爱不是一切,爱不能取代一切,爱也不可能战胜一切。
他轻轻扯过一条柔滑的薄衾,裹在离姜的身上,就这么抱着她,慢慢的,也合上了双眼。
天上,有条银河,
地上,有条洛河,
这一夜,牛郎织女鹊桥会。
牛郎织女一年一相会,如果这一年是地上的一年,那他们其实就是天天相会,凡夫俗子只是一群受了愚弄的呆瓜。
如果这一年是天上的一年呢?那在人间便是三百六十年!凡人不是神仙,活不了三百六十年,所以一次相聚已是一生。
沈人醉和离姜,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呢?
银河中,喜鹊正搭着鹊桥,
洛河中,船头正犁开水面。
天上的,水里的,岸上的,船上的,眼中的,心中的,织作流光飞舞……
天上人间,混然一片!
……
新的一天开始了。
遥儿到了寇卿宫衙门,点过卯之后就回到她的签押房发呆去了。
崔良玉的长随令狐狱中途曾寻了个缘由悄悄进去看过,令狐狱忍着笑回去,把从这边看到的情形同崔良玉说了一番,崔良玉摇头吁叹,颇有一点“恨其不争”的意思。
遥儿既然这么识相,崔良玉虽然依旧恨她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职位,却也清楚来由不得她,走也由不得她。只要她不与自己争权,那么自己就是实际上的寇卿宫司掌舵人,而中间有她这么一个傀儡,倒可以避免自己与咄咄逼人的夏侍郎直接冲突。
所以,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崔良玉对遥儿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午饭之后,照例是胥吏公差们闲扯淡的时候,等到下午钟声再度敲响,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办差的时候,遥儿对正欲离去的韦春春说了一句:“明天是旬假,替我约一下孙郎中和严郎中,我要在‘美人醉’请客。”
遥儿笑了笑,又对他道:“你也一起来吧,咱们还没聚过呢。”
韦春春看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虽然现在都不看好遥儿,可她既然决定投靠遥儿,本就是打的奇货可居的主意。如此说来,他作为下属,是不是该先请上司搓一顿呢?光拍马屁,未免太虚啊……
韦春春想到这里,便对遥儿道:“长史,哪能叫你破费。就算要请,也该下官先请你啊,要不然……今晚散了衙,咱们先小聚一下?”
遥儿一听,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今晚绝对不行。今晚我有一件十分紧要的大事!”
……
次日是旬假,午后未时,遥儿在“美人醉”宴请都官郎中孙亦可和司门郎中严禾姒,本司司吏韦春春作陪。
巧的很,这一天恰有另一拨官员在此聚会,席间看见遥儿,先是寒喧了一阵,又过一会儿,竟然纷纷进了他们的雅间,向遥儿敬酒,庆贺她荣升之喜。
道喜的人如光禄丞唐三家,太仆丞李俊之流乃是田三思的鹰犬,而遥儿同田三思走的比较近,他们过来敬酒情有可原,可是其他几位官员却绝对不是田三思的人。
诸如中书大夫苏玉衡,这位刚刚跻身大夫要职的官员是当今朝廷上风头最劲,连田氏二雄田承乾和田三思都力压一头的首席宰相姜德胥的亲信。
诸如秘书少监桐有青,那是宰相苏味道的门人,此外还有礼部郎中孔石、秘书郎唐健……
孙亦可和严禾姒大开眼界,原来遥儿的人脉不只是军伍中的将官啊!在朝堂上竟然也有这么多的朋友。
军伍中的将领,纵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与他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不在乎。像田氏子侄那些皇亲宗室,他们是敬而远之。那些宗室纵然有官职在身,大多也只是武将,朝堂上没有他们的位置。
田承乾当初任宰相,本来是田氏家族占领政坛的一个绝好机会,可惜他操之过急,于是在保姜派宰相们的反击下铩羽而归。
田七娘让田氏子侄大多兼着军职。是因为她明白军事力量对她地位稳定的重要,不允许他们涉足政坛,是因为平衡这种事儿,是每一个帝王本能的反应。
所以遥儿身后那三座靠山,固然可以保证他在寇卿宫不会被人欺侮的太厉害,却也无法引起寇卿宫官员的足够重视。而此刻一一亮相的这些官员,却是与他们密不可分的。这些人有的与他们平级,有的还比他们高上一两级,而这些人对遥儿的敬意和亲热,他们都看到了眼里。
花花轿子人人抬。当他们意识到遥儿在官场上的人脉甚至比他们还更广泛的时候,他们本来觉得自己肯赏脸光临已是给足了遥儿面子的倨傲感便一扫而空了。
遥儿很客气地向来人还礼敬酒,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穆夫人,还是隐墨安排来给自己抬轿子的……如果是穆夫人的话,当初与穆夫人结盟,没想到穆夫人涉足政坛才不过两年光景,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人的效忠,遥儿也不禁暗暗吃惊。
她当然清楚,这不是穆夫人势力的全部,这个心智如狐的女人,一定还有不曾浮出水面的力量。
遥儿刚开始看到光禄丞唐三家时还微微有些诧异,这两个人不是田三思的人么?难道被穆夫人给收买了?等他看到秘书郎唐健,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与裴纨交往这么久,她当然知道裴纨身边也有一些人,比如这秘书郎唐健,一向与裴纨走动较近,他们应该是裴纨身边的人。
如此看来,今天的来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有人故意用了手段,邀请了不同的官员同来,以此混淆耳目。
毕竟田七娘也在关注着遥儿,谁知道女王会不会一时兴起,派人查看遥儿与哪些人饮宴。 纵然分属于不同的势力集团,只要两大集团间没有剑拔弩张,作为同僚饮宴吃请也是常见的事。他们自然很容易就能邀得别的官员出来,而他们对遥儿礼敬有加,他们邀来的人怎么也要给个面子。
这样一来,就算有心人注意到了。看到的也只有田三思这个锃明瓦亮高达三百度的大灯泡,从而把分属于其他的势力也打上他的烙印,幕后之人心思之缜密,性格之谨慎由此可见一斑。
苏玉衡、桐有青等人进了雅间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他们只是在遥儿与孙亦可、严禾姒酒过三巡正东拉西扯的时候走进来,很亲切、很客气地向遥儿敬了杯酒,说了几句道喜的话,温文尔雅地向同席的孙亦可和严禾姒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孙亦可和严禾姒看向遥儿的眼神就大不相同了。
此刻最兴奋的就是韦春春了,他知道这是遥儿真正踏入寇卿宫的第一步,而遥儿所展示的人脉和力量有些出乎他的估量。他相信,如果遥儿真的能主掌寇卿宫司,他这个司吏就一定能更上层楼。
他很期待“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那一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