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喃喃地道:“你有这般眼光、这般心思、这般手段,便是做一个镇抚诸侯、统摄百官的宰相都绰绰有余了,可你才多大年纪,进入官场才寥寥几年?世上真有天生奇才的人么?母王当年也不过如此吧……”
遥儿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如果这位公主殿下知道她是由以前的墨家联合成立的“继墨堂”显墨之主,如果知道她手下最重要的部门不是那些从三山五岳吸纳来的江湖异人,不是那些暗中掌控着天下经济命脉的豪商巨贾,更不是他们不断扶持和栽培、已经渗透到朝廷各个层面的那些官吏,而是“天机阁”,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在“继墨堂”中,专门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或者是博览群书的饱学鸿儒,或者是曾经在官场上打熬了半辈子的致仕老吏,他们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根据秘部送来的各种情报,探讨、推演、谋划一些关乎时局和重要官员的事情。
这些人时常检讨历朝历代那些成功或失败的人和事,总结经验教训,根据他们所掌握的各种情报及时洞察朝廷的政治形势,对居庙堂之高的政治角力、朝廷内外的形势变化进行推演分析,继而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深沉多谋、经验丰富的人,一个人两个人,或许他们的分析研判会出很多错,但是如果有很多的智士分析得出同样的结论,那么他们犯错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遥儿自幼受祖爷指点薰陶,起点见识本就远比一般人要高,再有这样一个强大的智囊团辅佐,她没有表现的像姜子牙一样智近于妖,已经算是很低调了。
不过,再犀利的武器,也要掌握在会使用它的人手里才行。这个天机阁汇集了各大世家能够延揽来的大量智士,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并不是世家的人,因此为了避免继墨堂被他们所掌握,这些人只负责研判,至于推演的结果宗主是否采纳、是否执行,他们完全没有过问的余地,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推演的结果报上去,人家有没有看上一眼。
一阵尖厉如猿啼的怪叫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遥儿和穆夫人霍然抬头,就见俊下臣站在一处山坡上,衣衫不整、幞头也没戴,披头散发,正暴跳如雷地指着他大喊大叫:“遥儿,你好本事!哈哈哈哈……,我跟你姓!我他娘的从今起我跟你姓!我……哎哟……”
俊下臣在山坡上跟跳大神儿似的跳得正欢,脚下突然一滑,一个屁股墩儿坐到雪地上,“嗤溜溜”地顺着山坡向山下滑去,山谷中登时传出他更加凄厉的叫声:“救命啊,我和你不共戴天!救命啊……”
遥儿手搭凉篷遥遥望去,直到俊下臣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丘陵背后,这才吁了口气,嘟嘟囔囔地道:“不是我多疑,我真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山坡上又出现了几个人,几个人用手拢成大喇叭,冲着山下高喊:“少卿……卿……卿……卿……”
明曦和李钧两位司农令急得团团乱转,卫遂忠一伸手,就把几个小吏推下了山:“快去,快看看少卿怎么样了。”
明曦和李钧见状,干脆别等卫遂忠往下推人了,忙也笨拙地坐下来,屁股一拱一拱地向山下滑去 。
山下谷中,遥遥传来一声狼嗥般的凄厉长啸:“遥儿,我和你誓不两立……立……立……立……”
穆夫人莞尔道:“貌似俊下臣恨你,要多过恨郑氏兄弟。”
遥儿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郑氏兄弟觉得他可恨就行了!”
穆夫人道:“你认为他们会就此结仇么?”
遥儿道:“你没看见俊下臣那副狼狈的模样?他们两边都已经动上手了,以郑氏兄弟的狂傲和俊下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们这个仇……结定了!”
穆夫人道:“我看未必,现在看来是郑氏兄弟占了便宜,所以他们未必会恨俊下臣,而俊下臣虽然心胸狭獈,却不是一个蠢货,郑氏兄弟眼下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俊下臣羞愤之中或会动手,但他清醒以后,未必敢再挑衅郑氏兄弟。”
遥儿笑了笑道:“那也没有关系,我只要想办法让郑氏兄弟觉得,俊下臣已经惦记上他们,那就行了。”
穆夫人睨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要忘了,他最恨的是你,可不要他还没倒,你先倒了。”
遥儿无所谓地道:“就算没有今天这档子事,他也一样恨我入骨,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反正,他第一次没能整死我,再想整我就难了。”
山坡上,郑同修、郑昌祺、崔祎、高蹇等人匆匆赶来,听说俊下臣气极败坏中,不慎失足滑下山去,几人都不禁相顾愕然,随即他们便隐约听见山下谷中传出一阵阵咒骂声,知道俊下臣没死。听他还骂的中气十足的,几人放了心,便捧腹大笑起来。
郑同修几人一边笑,一边向离姜迎下来,神色间满是得意。
在遥儿的预料之中,双方必然会发生一番口角。
只需要一番口角就够了,即便俊下臣能够保持理智,忍下了这口恶气,不会对郑氏兄弟伺机报复,他也会想办法让郑氏兄弟觉得俊下臣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个大威胁,进而先下手为强,着手铲除俊下臣。
可是遥儿没想到他们双方居然会发展到这般激烈的程度,俊下臣居然敢跟郑家兄弟动起了拳脚,连遥儿都有些佩服俊下臣的勇气了:“俊下臣,真是条汉子!”
其实俊下臣很清楚,他和郑氏兄弟在女王中的地位是不同的,一个是女王的宠妾,一个是女王的看门狗,这地位的差别岂可同日而语,所以当郑同修等人找上门来,言语不逊驱他离山时,他并没想动手。
虽然他在遥儿面前已经把大话都说下了,可他真的没打算跟张家兄弟动手。尽管郑氏兄弟上山之后,马上像撵狗似的把他们往外撵,而他当时刚刚脱了衣袍,喜滋滋地泡进温泉池子,连头发都还没来得及弄湿,着实有些狼狈。
他看着郑氏兄弟那轻鄙的表情、可憎的神色,只是在心里幻想了一下,幻想他狠狠地冲上去,一拳打在张家兄弟那张喋喋不休、极尽嘲讽的嘴巴上,打得这几个靠着自家兄弟向一个老女人侍奉床笫之欢往上爬的贱种鼻血长流……
只是这样一想,俊下臣心里就暗爽。
结果,他想到这些情景的时候,手就挥出去了,他没忍住。
自从俊下臣被贬谪同州,他原本隐性的、不甚明显的精神异常就开始变得强烈了,他的喜怒哀乐各种情绪,常常无法自控。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病,在那个时代,也没有人把这种状态定义为疯癫。
他只是认为,他对女王一直忠心耿耿,受此不公待遇,心中激愤难平,所以情绪有些反常。不管如何,他这一次发作的不是时候,当他的拳头挥出去时,他才发觉不妙。吃惊之下,拳头一沉,没有打中郑昌邑的嘴巴,却击中了他的胸口。
郑同修等人万万没有想到俊下臣居然如此猖狂,他们已经自报了身份,而且挑明了是受公主之邀赴龙门汤沐,这个身份不及他们尊贵而且本来没有资格享用这处王家温泉的俊下臣居然还敢对他们动手。
震怒不已的郑同修三兄弟立即还手,三个打一个,打得俊下臣狼狈不堪。
这俊下臣也是个贱皮子,越是挨揍,头脑越清醒,疯病反而不发作了,他才不信会这么巧,他来了龙门,穆夫人和这些张家子弟恰也就来了,更不要说穆夫人和遥儿的绯闻尽人皆知。
他认定闻这一切都是遥儿的设计,所以俊下臣忍着屈辱,也不还手,一路逃出他入住的那幢泉宫,怒不可遏地向遥儿破口大骂,结果一时失足,滑下了山坡。
郑同修等人迎向穆夫人的时候,那两个侍婢已经回到离姜身边,搀住了她的手臂。郑同修等人走到穆夫人身边,得意洋洋地拱手道:“殿下,我等幸不辱命,俊下臣那个厌物已经被轰走了,殿下请上山。”
穆夫人叹了口气,道:“俊下臣毕竟是一位朝廷大员,他入住泉宫虽不合规矩,让他离开也就是了,何必闹成这般模样。”
郑昌邑解释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等原本也只是好言好语劝他们离开,却不想那俊下臣狂妄之极,明知我等身份,居然还敢动手,在下胸口便挨了他一拳,是他先动的手,我等还需要与他客气吗?”
穆夫人担心地道:“本宫自然不怕他,可是俊下臣此人心胸狭獈,睚眦必报,公子获罪于他,只怕他会对公子不利,公子是替本宫出面,这让本宫心中如何得安?”
郑昌邑仰天打个哈哈,冷笑连连地道:“殿下不必替郑某担忧,别人怕他俊下臣,我可不怕他!”
崔笛忍不住又对遥儿兴灾乐祸地道:“汤监为了阻止俊下臣上山而被他停了职务,如今俊下臣可认为我们是被你找来寻他晦气的,呵呵,你听,他现在还在山下大喊大叫,字字句句可都是喊得你的名字,你可要小心些了。”
遥儿并不羞恼,只是笑吟吟地回礼道:“多谢崔公子提点,在下一定会小心一些,不叫他捉到我的把柄。”
崔笛这一拳打在空处,心中好不难过,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穆夫人已然玉面一冷,淡然道:“我们上山吧!”
“公主请!”
郑同修、智象等人连忙闪开左右,护拥着穆夫人上山,崔笛一看,顾不得再与遥儿斗嘴,急忙想要抢过去做护花使者,忽然衣袖被人用力拉了一下,崔笛扭头一看,只见长兄崔祎脸色铁青,阴沉得可怕,不由心中一凛,急忙放慢了脚步。
崔祎有意压着步伐,渐渐与穆夫人等人拉开了距离,这才对崔笛低声怒喝道:“蠢材!冥顽不灵的蠢材!遥儿是显墨之主,身份地位,比你我只高不低,权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朝廷中这官身是大是小,是高是低,她还在乎么?
你用这个打击她,哪能伤她分毫。倒是你我,现在正到处托庇门路,以求入仕作官,一旦成功踏足仕林,少不得要与遥儿有些呼应帮扶之处,无端得罪她这般人物,与我崔家有何益处?”
崔祎两兄弟与遥儿的关系,如果用现代一点的解释,就是崔卢王等富豪合伙投资开了一家公司,遥儿是这家公司的CEO,而崔祎崔笛这两位公子哥儿的老爸是该公司的董事之一。
单凭其中任何一个董事也动不了遥儿,这两个小开更不可能,可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双方算是有了比较密切的关系。现在崔祎崔笛两兄弟出来闯社会了,如果遥儿肯照应他们一些,利用他的人脉和权利对这两兄弟制造一些便利,对他们的发展自然大为有利。
可是如果崔笛一味地与遥儿交恶,那么遥儿若不想与崔董事关系破裂,固然不会因为他们言语上的无礼和挑衅,就对他们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但是却有充足的理由不给予他们帮助和照顾。
崔祎见他抬头望了一眼穆夫人的背影,不由气极而笑,恨铁不成钢地道:“人家穆夫人哪只眼睛看上你了?如果你再不长进,还是回祖地去吧,否则,你早晚会像那欧阳难一般,成为家族的罪人!”
崔祎说完拂袖而去,崔笛怔怔地站住,望着长兄的背影,一脸茫然。
……
潜溪寺里,一间禅房。
俊下臣浑身被缠满了白布条子,包裹得像一具木乃伊似的躺在榻上。
寺里没有酒水、没有肉食,携来的酒肉又因逃得仓惶没有带出来,所以几个人只是喝了点粥,吃了点面饼,举办了史上最简陋的一次“烧尾宴。”
俊下臣一条腿架在一个石枕上,上半身倚在一堆被褥上,咬牙切齿地咒骂,其他几人却一声不吭,很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俊下臣伤的并不重,只是从山上一路翻滚而下,经过一些突起的岩石和几丛灌木的时候,被磕碰刮伤了多处,伤势不重,但是伤口多,他架起来的那条腿在一块大石头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大腿肿起老高,不过并未骨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