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攸暨并不是被两个健妇挟去见离姜的,他并不知道美人醉与街头之事,穆夫人已经这么快就知道了。不过在他想来,离姜纵然今日不知,明日也能耳闻,还不如主动找上门去,向她耀田扬威一番。
田攸暨也是窝囊气受够了,泥人也有三分脾气的。其实真要说起来,穆夫人虽在新婚之夜把他丢进了猪圈,之后却任他在公主府如何胡闹,始终不去管他,算起来与他以往所受的种种憋屈比起来,穆夫人还真没给他多少气受。
这些日子,这名义上的尊贵驸马是痛并快乐着。
只是人大多如此,这里受点委屈,那里有些窝囊,种种愤懑渐渐积累起来,最后是谁挑起了这怒火,那就要由谁来承受他这一直以来积压的愤怒了。再者,虽然他与离姜并未真个做过夫妻,可是既然担着这个名份,这份羞辱就是他的。
在他想来,离姜再如何跋扈,可是不顾人伦,颠倒阴阳,百合之恋,就算是个寡妇,传扬出去也有碍声名,更何况她是有夫之妇,这件事自己占了道理,找上门去一说,谅她也只有理屈词穷,羞愧难当,是以心中并无半惧意。
田攸暨大步赶到花厅,一步迈进门去,便往那儿一站,冷冷地睨着穆夫人,问道:你唤我来,何事?
穆夫人正坐在那儿,手中捧着一只精致的瓷盏,轻轻饮着醴酒,听他说话,只是微微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依旧斯斯文文地喝一口酒,轻轻摆摆手,花厅中伺候着的两个小丫环立即欠身退了出去。
穆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听说驸马今日在人来人往的十字大街上大展雄风,本宫很是好奇,不知结果如何了呀?
田攸暨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好手段!这么快你就知道了,不错,我是想打杀那个遥儿,今日虽未得手,来日我还要下手的,你待怎样?
田攸暨大步走过去,在她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了,不屑地道:你是想再把我丢进猪圈里去,还是去宫里告御状,这不是你最拿手的手段么?我就等着,我那姑母怜惜女儿,下旨不许我伤害遥儿,否则……
田攸暨微微向前倾身,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微笑:否则,我一定还会下手的!公主,你有本事,就把她纳入公主府中,从此贻笑大方……哈哈哈……只要她一落了单,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穆夫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低头抿了一口酒,慢慢抬起头来,正视着田攸暨,嘴角忽然绽开一个颠倒众生的媚惑笑容:哦?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外之外,田三思鸩杀你的发妻,你不去找他报仇,反倒是我随便做了点什么,叫你大发雷霆喔。
穆夫人挺了挺傲人的胸膛,嫣然道:驸马不是真的对我动了情意吧?
田攸暨砰地一拍桌子,振衣而起,恶狠狠地瞪着穆夫人,厉声喝道:害我妻子、辱我声名,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夺走了我的妻子,我就要夺走你的爱人!
穆夫人淡淡地一笑,笑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儿,她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伸到面前的那根手指,檀口里只是不屑地吐出两个字:懦夫!
你说什么!
田攸暨霍地扬起手来,就要扇下去:无耻贱妇!你再说一句试试!
穆夫人扬起那张吹弹得破的妩媚俏脸,笑盈盈地看着他,柔声道:干嘛!想打我呀?本宫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被……
穆夫人轻咳了一声,放下瓷盏,拈起丝巾拭拭嘴角,扬声道:带进来吧!
穆夫人话音刚落,从屏风后面就走出几个人来,头前一人乃是内管事陆茗茗,盈盈福身道:奴婢见过公主、见过驸马!
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身姿若柳,体态妖娆的俏丽女子,看年纪也就十六七岁,神情惶惶,一见田攸暨就惊喜地叫道:驸马!
她纵身就要扑过来,但她身后正站着两个比男人还魁梧几分的女相扑手,一人只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她手臂,她就休想动弹分毫了。
田攸暨失声叫道:煜儿,你……
田攸暨怒视着穆夫人道:你把我的煜儿抓来干什么?
穆夫人没理他,而是悠然转向陆茗茗,问道:对了,本宫叫你查的那两个人下落,你查到了么?
陆茗茗毕恭毕敬地道:奴婢已经查过了,他们现在住在临汝县东城四角牌楼,第二曲第一巷就是,已经入了县学读书,兄弟两个,一个叫由栋,一个叫由梁。
田攸暨咚咚咚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回去,面如土色,如见蛇蝎地看着穆夫人,颤声道:你……你你……
穆夫人挥了挥手,陆茗茗就福礼退下了,那两个胖大妇人把那名叫煜儿的小美人儿也一并带走了,煜儿被两个胖大妇人拉着,不能不走,临走只是哭叫了一声:驸马!
田攸暨坐在那儿呆若木鸡,竟是充耳不闻。
穆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一定以为,我打听他们的下落,是想对他们不利吧?
田攸暨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穆夫人淡淡一笑,道:随你了,天下人皆视我如蛇蝎猛虎,又能如何?眼下既然闹到这个局面,我们不如来做个交易,你看如何?
田攸暨呆滞的目光微微转动了一下,讷讷地道:什……什么交易?
穆夫人笑了笑,道:那由栋、由梁,就是你的儿子吧?安排在这么近的地方,看来你虽把他们交给了最相信的管家,还是放心不下呀,也是啊,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还有那位煜儿姑娘,听说已经有了身孕,是么?
田攸暨突然像被蜇了似的又跳起来,面容扭曲地吼道:你想怎么样,到底想怎么样?
穆夫人道:我……不想怎么样。那两个孩子,已经失去了母亲,父亲又不能常在身边,也着实有些可怜。这样吧,你可以把他们接回来,只不过名姓还是不要改回来了,我虽然不在意,却恐阿母知道了会对他们不利,至于煜儿姑娘嘛……
穆夫人灿然一笑,说道:不管她生男还是生女,我都可以认做是我生的孩子,将来也能保他们一个出身,你看如何?
田攸暨咬紧牙关,鼻息咻咻,如同一只无力挣扎的困兽。
穆夫人一双秋水般清澈的眸子只是微微带着笑意看他,胜券在握,自然格外从容。
过了许久,田攸暨才颓然垂下头,低哑地道:你赢了!
很好!
穆夫人款款起身,飘然向花厅之外走去,走得袅袅娜娜,风情万种:你的煜儿姑娘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定会长命百岁……还有,你真的搞错了!喜欢遥儿,真是荒唐!
……
穆夫人与田攸暨达成协议的时候,遥儿刚刚回到家里。
本来,她离开美人醉后,想回家等着赵逾,结果因为田攸暨这一档子事,遥儿与沈人醉有了些依依不舍。
遥儿回到府邸时,赵逾早就来了。因为管仲与遥儿已经低调的和离,虽然是大王赐婚,但他们和离,女大王没有任何阻止,管仲也搬到了稷下学宫小住,两人本来就是假结婚,也不需要再掩盖什么。
赵逾原也不必来得这么早,只是既然带了些陪罪的意思,这个态度就得表现出来。
遥儿刚一回府,丘炜就马上跑过来向他禀报,说是有个叫赵逾的在客堂里相候,看他那积极的劲儿,怕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
赵逾随着丘炜到了书房,迈步进去,一见遥儿,当头揖道:姑娘,久违了!
遥儿并未起身,淡淡一笑,道:请坐!
赵逾谢了,在客座坐下,瞟了一眼房门,见已关上,便对遥儿道:恭喜姑娘平安出狱。
遥儿道:出狱没甚么好恭喜的,倒是不曾死在里面,实属侥幸。
赵逾苦笑了一声,道:某早知姑娘必有怨尤,可是怪我始终不曾援手么?
遥儿皱了皱眉道:我从不觉得你们隐墨此刻已经有手眼通天之力,白马观上玄观主和长乐侯田三思办不到的事,你们就一定能办到,毕竟你们是游离于官场之外,虽然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终究不及这就在官场中的权贵得力。可是……
遥儿目光深深一凝,盯住了赵逾。
赵逾从容不迫地道:姑娘刚刚入狱时,我们也有些措手不及,怕你受不得酷刑,招出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我们先做了一些准备,之后,就在打听狱中的一切,不只想把你救出来,还有一些……同我们有些关系的大臣!
赵逾换了一个坐姿,平静地道:坦率地说,我们在官场上的力量的确极其有限,与官场上的关系,主要掌握在显墨手里,而我们现在和显墨斗的厉害,这件事无法借助他们的力量。而且,既便显墨愿意帮忙,面对大王最为关心的谋反大案,牵涉诸位宰相的重大举动,他们也无处着手,这一点,姑娘不可不明!
遥儿心里虽然不太舒服,却也知道赵逾说的都是实话。交情固然有,合作的关系同样有,可是要让赵逾、弥子暇对她像虞七、天诺一般,可以抛弃自己身家性命的这等过命交情,却也不现实,所以她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赵逾道:之后……穆上玄、田三思接连失败,据我们判断,你等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没想到,这时候穆夫人居然会出手……
赵逾的眉毛微微挑了挑,显然是想到了有关遥儿与穆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竟也甚是好奇地打量了遥儿两眼。
赵逾又笑了笑,道:姑娘,我不想欺瞒你,实话实说,如果是我或者小狼王呼义陷入这样的困局,隐墨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斩断一切联系!救人,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才能施救,好友溺水,自己不通水性,旁边又无物可以借力,难道非得陪她跳下去才叫够义气?那叫愚蠢。
能救则救,救不得大不了一起去死,不求同生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江湖义气,行不通、也要不得,如果我隐墨秉承这一宗旨,早就完蛋了,任何一个重要人物完蛋,都可能拖着无数的兄弟一起完蛋,再加上他们的三亲六故,怕不早被朝廷抄斩了无数次,每次不得杀上数万人才行?
遥儿轻轻吁出一口气道:罢了,此事,我固然有些不痛快,却也是人之常情,赵兄莫怪。于情理而言,我知道你们做的并没有错!就像……我对管公等当朝重臣的高风亮节十分钦佩,如果他们落难,我固然愿意一伸援手,可也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否则,我不会搭上自己,只为了陪他们一起送死!
遥儿微微向前一倾身,道:我相信,赵兄今天来,不仅仅是想向奴家解释:你们在奴家入狱时并非不作为,而是没有能力去作为,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赵逾神色一正,道:不错!不知姑娘对接下来的事作何打算?
遥儿双眉微微一拧,疑惑地道:作何打算?
赵逾道:正是!你不会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还能回到稷下学宫吧?
遥儿目光微微一闪,没有回答,说实话她的大仇已经得报,阿眉小弟也找到了,至于当日若水村惨案是否还有另外的幕后黑手,短时间是查找不出的,所以一切尘埃落地,反倒失去了目标。
赵逾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姑娘虽然理解我们在你入狱期间的作为,可是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这个结儿,得靠时间慢慢来抚平。同样的,你因谋反而入狱,险些被处死,这件事纵然查明了是被人冤枉,你的心中、大王的心中,或者你和大王的心中,也都会有一个结。这个结没有解开之前,大王会再把你留她身边?
遥儿听了瞿然一惊,心中暗道:对啊!我怎不曾想到这一点?我终究还是年轻,这阅历有限,虑事不够老到,人情事故更远不及这等专门揣摩他人心思的商贾人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