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成府,欧阳玉衍此刻端坐楼上,也是思绪如潮。
楼上没有旁人,欧阳玉衍好洁、好净,所以尽管她刚到,也没有人敢来寒喧骚扰。
记得上一次她在这里时,同现在一样也是一个秋天,那一天秋雨连绵。
今天没有下雨,却依旧是一泓池水,半池秋荷,只是身旁少了一个煎茶的青衣少女,也少了一个昂然英俊的少年。
欧阳玉衍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想喝茶。
障子门叩了三下,便停下来,欧阳玉衍淡淡地道:“进来!”
障子门一拉,孔如风轻轻走进来,垂手站定,轻声道:“小姐打算什么时候见他,老奴好去安排。”
欧阳玉衍淡然道:“明天。”
孔如风白眉微微一皱,迟疑了一下提醒道:“小姐,朝中恐怕很快就要出兵了。”
欧阳玉衍没有回答他,只是盘膝静坐,却给人一种修竹般挺拔的感觉。
孔如风欠了欠身,悄然退了出去。
欧阳玉衍沉默了一阵,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女娲宫”,女娲宫中的巨像正俯瞰着临安城,一脸恬淡,如同此刻的欧阳玉衍。
夕阳正照在女娲像的脸上,金光灿烂,可是沐浴在暮色当中的那尊大像,总给人一种迟暮的感觉。
欧阳玉衍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大势若不可逆,顺水推舟又当如何?”
……
楚国人入侵阆苑了!
楚国人入侵阆苑了!
这一次,听说大王的意思,依旧是让上玄观主挂帅!”
对于女王的这个打算,遥儿颇为腹诽。
她为了登基为王,残酷屠杀姜齐宗室可以说成是任何一个本没有资格成为大王却想成为大王的人都不得不用的手段。
她扶持酷吏本意是打击阻碍她登基的政敌,登基后却坐居九重宫阙之内,被酷吏们所蒙蔽,制造了一系列的冤假错案,弄得本是贵不可言的宰相们更迭如走马灯一般,以致朝局不稳也就罢了,这也可以解释为她以女子之身而成大王,天下人都不太认同,所以过于警惕,有些草木皆兵。
但是军事上如此儿戏,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这位上玄观主有多大的能耐,谁不知道?他本来就是坊市间一个舞枪弄棒卖跌打药的人呐,虽然说草莽之间未必没有真英雄,可是这位上玄观主除了在床笫之间威风凛凛,真有统帅大军的资格?
什么都可以作假,统兵打仗这种事作不得假,打仗一旦失利,牺牲的不仅仅是战场上那十数万、数十万士兵的性命,让数十万个家庭支离破碎,它还会影响到国家的兴衰、影响到无数黎民的命运。
可是这位从小就入宫的女王大王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又或者在她眼中,千千万万的伤亡也仅仅只是一个无所谓的数字。她居然可以一而再地轻率决定,由一个从来没有当过兵、从来没有打过仗的面首去当三军统帅。
固然,为了稳妥起见,田七娘每次派穆上玄出征,都会派遣一些能征善战的武将和一些老成持重的文臣组成幕僚班子以辅佐穆上玄成事,可是以穆上玄的性格,如果他想一意孤行,这些幕僚们根本就是一个摆设。
试想在战场上一个无能而又专断的监军,都能让一位英明的统帅无所适从,更何况穆上玄自身就是三军统帅呢,如果他妄作决断,数十万大军之生死,国家兴衰存亡之关键,就会毁于一旦。
军国大事,竟如儿戏!哪一位英明之主会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多年以前,东狄默啜畏大齐兵力强劲,兼其狄人内部政局不稳,采取了避而不战的策略,穆上玄对着空气挥舞了一阵大刀,便得胜还朝了,这一次可是楚蛮子入侵,他还能那么幸运么?
当然这些只能是遥儿一厢情愿的胡乱想想罢了,思绪很快回到现实。
崔良玉与遥儿较量失败,本已注定了卷铺盖走人的结局,却被遥儿挽留下来。他知道遥儿的目标不止在一个寇卿宫后,与遥儿的配合可谓亲密无缝。如今上面的压力和掣肘有遥儿去顶,崔良玉专心于本司各项事务,两个人的配合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遥儿在签押房里坐了一阵儿就离开了,寇卿宫司里有崔良玉在,诸般事宜处理的滴水不漏,比他亲自处理还要强上百倍。崔良玉毕竟是专业人士,又浸淫司法多年,上卿院和寇卿宫的夏侍郎不是不想找自己的麻烦,只是找不到而已。
离开签押房的时候,候在外面等着办事的人和看到遥儿的本司、本衙的人都客客气气,十分礼敬,谁都知道这位长史如今虽然看着不大做事,却是寇卿宫司里第一号实权人物,甚至在整个寇卿宫也是第一号实权人物。
遥儿也没去夏侍郎处报到,只是又到孙亦可和严禾姒处坐了坐,同闻讯赶来的韦司吏和班头聊了聊,便又离开了寇卿宫衙门。
遥儿离开寇卿宫衙门后便往白马观方向赶去,策马驰上玉簟桥的时候,忽见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马车前后左右有七八个鲜衣怒马的壮汉护侍着,手中轻摇马鞭,一路轰赶路人,当真八面威风。
马车十分华丽,饰金嵌玉、围幔飘飘,却是一辆敞篷的华丽马车,透过马车四面薄纱一般轻轻随风飘拂的围幔,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坐在车里的人。
车中是一个少年,穿着极具古风的宽袖大袍,头上未戴幞头,只束飘巾一顶,唇红齿白,丰神如玉。
因那一层薄纱微微起着朦胧效果,瞧那车中宽坐的俊俏少年,许多路人都纷纷议论,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成穿了男装出门,却是如此招摇。
那车中人娇靥美丽如莲花初绽,份外妖娆妩媚,有几个人肯相信这等美貌的一位俏佳人,居然真是一个男子呢?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玉簟桥!
桥北就是王城所在,桥南左右两坊住的则大多是达官贵人、王亲国戚,他们要出入宫闱、前往各处衙门,都要经过这里,所以极少有人敢在此处招摇,谁知道会不会迎面碰上一个比你更大的官儿呢?
可是偏偏此人却毫无顾忌,遥儿初见那马车招摇上桥,心中也有些纳罕,心道:“这是何人?恐怕当今大王最宠爱的穆夫人或者是做事一向最跋扈的田三思,也不敢有如此作派了,放眼整个天下,大概也只有上玄观主才会……”
遥儿想到这里的时候,头脑中闪过一人:郑安易!
这时,自遥儿身后又有一辆牛车缓缓驰来,官幡高高地挑着,有那眼尖的士子看见,立即兴奋地嚷道:“快看!大鸿胪来了!位列九卿的大鸿胪来了,大鸿胪专司礼宾兼王室、大臣之礼仪,这假男人敢在玉簟桥如此招摇,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大鸿胪,如今叫司宾卿,位列九卿,主持朝廷礼宾事宜,接待四夷诸国使者,兼主王室、大臣之凶仪,对于礼仪自然也有权过问。简直言之,大鸿胪有一部分职能像是负责纠察的宪兵,只不过仅限于礼仪方面,不像御使可以无所不告。
如今大齐朝的司宾卿名叫瓜蓝涧,瓜蓝涧摆着官驾仪仗刚从宫城里出来,他端坐车中,手捻胡须,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觉。
眼下,朝中以姜德胥一家独大,上受天子宠信,下摄文武百官,简直是说一不二。瓜蓝涧眼见姜德胥大权独揽。气焰熏天,有心巴结于他,百般示好之下,今日终于蒙姜德胥在凤阁召见了。
一番交谈下来,瓜蓝涧觉得李相对他似乎颇为赏识,心中自是欢喜不胜。
此时,他正念着胡须,细细品味着同姜德胥会面后,姜德胥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今日拜访,相爷特意提到了三法司。说什么法纪败坏,纲常不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只是纠察礼仪的官员,特意和我说到此事……”
瓜蓝涧正琢磨着,前方忽然炸起一道响鞭。有人喝道:“让路!让路!我家郎君在此,闲杂人等回避!”
瓜蓝涧一听眉头一皱,心中顿时不悦,他位列九卿,官职何止不低,勉强也算位极人臣了,虽然实权不重,但是论品级,朝中能与他比肩的官员可是屈指可数。这个劳什子什么郎君……一听就不是在朝的官员,这是什么国戚,敢叫自己让路?
瓜蓝涧想着的时候,他的官驾仪仗已经停下来与对方叫骂起来,瓜蓝涧冷哼一声。漫声唤道:“管家……,管家……”
瓜蓝涧府上的管事被人从前边唤了回来,气呼呼地挽着袖子,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凑到车旁道:“阿郎,你叫我?”
瓜蓝涧抚着胡须。不悦地道:“前方路上何人招摇,竟敢阻挡本官的仪仗!”
管家道:“不晓得是哪家的儿郎,好大的排场,一辆马车就占了大道的中央,车中只有一个少年,衣着华丽,貌若处子,说是什么姓郑的……”
瓜蓝涧本极不悦,听他一说,心中忽如电闪,一个前不久刚刚听说过的人物陡然跃上心头,瓜蓝涧急忙问道:“姓郑,此人姓郑?”
瓜蓝涧一边说着,不待管家回答,已经趋身向前,“唰”地一把掀开了轿帘儿,他探头向对面一看,只见对面华车金顶,纱幔飘扬,车中大模大样地仰坐着一个华服少年,从他的角度看到,只能看见一个极秀气的下巴,车前这场争吵,貌似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是他,一定是他!”
瓜蓝涧心中想着,急急大喝一声道:“统统住口!”
瓜蓝涧喝住自己的家奴,赶紧钻出车厢,管事刚放好脚踏,瓜蓝涧就急匆匆撩袍下车,快步赶到那辆华车前面,双手高拱,满脸堆笑地问道:“请教,车上这位公子可是晚秋里郑府的安易公子么?”
车上那少年仰身坐着,手中也不知把玩着什么,理都不理他,他手下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趾高气昂地道:“不错,车上正是我家郎君,你是什么人呐?”
瓜蓝涧一听,赶紧又欠了欠身,满脸堆笑地道:“啊!果然是公子郑当面,老夫司宾卿瓜蓝涧,久仰张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神俊朗,如玉树亭亭,今日得见郎君,实是三生有幸啊。”
那郑府家丁不耐烦地摆手道:“去去去,快些让开,我家郎君要入宫面圣去,若是耽搁了,你担待得起吗?”
瓜蓝涧马上向自己手下的人摆手道:“快快快,把车驾让到路边,请公子郑先过去!”
瓜蓝涧府上的人也不知道来人是多大的来头,竟能让自家主人如此的巴结,赶紧依言把车驾仪仗让到路边,瓜蓝涧又向车上长揖一礼,诌媚地道:“打扰了,公子请。”
这时候,郑安易才坐正了身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道:“你叫瓜蓝涧是吧?你这人很不错!”
瓜蓝涧听了满心欢喜,笑得更加诌媚了,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是,下官正是瓜蓝涧,打扰公子,实是罪过,恭送公子大驾!”
郑安易笑了笑,把手一摆,车驾便扬长而去,瓜蓝涧撅着屁股站在那儿,直到郑安易的车驾走下玉簟桥头,他才敢直起腰来。
玉簟桥上的士子匹夫,一个个都看的目瞪口呆,许多人直到此刻依旧猜不出那少年究竟是何人,竟让这位九卿之一的瓜蓝涧如此礼敬。
遥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道:“看来,这郑安易受女王宠爱一事,官场上的人大多都已知道了。只是,上玄观主受女王宠爱,横行临安,为所欲为,其威风霸道比起这郑安易犹胜三分,但是在立储一事上却也是插不了嘴的。不知离姜煞费苦心捧出这个郑安易来,能不能帮她达成心愿。”
桥头这场小插曲,片刻间就过去了,桥头依旧恢复了熙熙攘攘的模样,待郑安易和瓜蓝涧的车驾先后离开后,她也策马继续向白马观而去。瓜蓝涧和郑安易已被她抛到脑后,她并未想到此后自己会与他们有什么交集。
……
楚国攻打阆苑的消息传到临安后,朝廷迅速作出了反应,决定立即派兵反击,由辅国大将军、护国法师……反正封号一长串的穆上玄担任三军主帅,挂帅出征。
这一年的深秋时节,穆上玄担任伐逆道行军大总管,统兵二十万,由唐不讳、苏味道两位宰相充当他的幕僚,共计十八位能征善战的武将作为他的麾下将领,随其出征了。
田七娘特意停朝一天,让文武百官前来相送,来到十里长亭为穆上玄饯行的不只是满朝文武,还有王亲国戚、宗室子弟、勋戚权贵,规格隆重之极。
或许是田七娘虽然有了新宠,对这位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旧爱依旧没有忘情,又或许是因为心中对他有所歉疚吧,这一次饯行的规格比上一次穆上玄带兵出征时还要隆重,这倒也让满朝文武们弄清楚了一件事:穆上玄圣宠未衰!
徽安门外,十里长亭,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二十万大军已集结已毕,刀枪林立,气势森然。
姜德胥站在最前面,对一身戎装的穆上玄道:“本相代大王、代百官、代王亲、代大齐万千黎民,以此薄酒一杯,为大将军阁下饯行,愿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祝大将军早日凯旋而归!”
姜德胥从托盘上捧起一杯酒敬给穆上玄,又取一杯酒,向他高声祝酒。
穆上玄一身金盔金甲,他本来就身材魁梧,面容英俊,这身金黄色的明光铠穿在他的身上,愈增三分颜色。若是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只看他这面相身形,再配上这样的甲胄,倒真是威风凛凛的一员大将。
穆上玄接杯在手,二话不说,一仰脖子便一饮而尽,头盔上那一蓬鲜红如血的红缨在秋风中突突乱抖。
姜德胥再取杯在手,敬唐不讳、苏味道两位宰相。
这两位宰相要随穆上玄这个只会打烂仗的浑人去与楚蛮子为敌,心中不无惴惴,可是当着这么多的文武百官、王亲国戚,他们也不敢有所表现,忙也捧杯在手,故作豪迈地一饮而尽。
穆上玄乜着眼看着唐不讳和苏味道,见二人饮罢壮行酒,立即扳鞍上镫。
还别说,穆上玄的一身个人武勇和马术都很不错,这跨鞍上马的动作潇洒帅气,矫捷之极。
穆上玄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骏马疾奔,在静立如山的三军前面驰出约半里地,猛地一勒马缰绳,骏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穆上玄“铿”地一声拔出腰间宝刀,宝刀划着一道电光,向前用力一劈,猛地定格在空中,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在军中炸响:“众将士,楚蛮狼子野心,屡犯大齐,掠我财富,杀我百姓!今日,我等为国出征,此一去,不破楚人,誓不还朝!”
“不破楚人,誓不还朝!不破楚人,誓不还朝!不破楚人,誓不还朝!”
三军将士以枪矛顿地,以刀剑击盾,同声应喝,声震天地。
穆上玄仰天大笑三声,喝道:“出征!”
说罢一马当先,便向远处驰去,骏马过处,溅起一抹轻尘。
姜德胥笑了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身形一转,便有侍卫牵来坐骑,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王亲国戚们也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准备回城。
“相爷,穆夫人有几句话儿想跟相爷说,她……”
姜德胥刚要扳鞍上马,一名亲信侍卫便快步走过来,对他低语了几句。
姜德胥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依旧扳鞍上马,稳稳地坐定,这才倨傲地道:“那就有请公主殿下过来吧!”说罢一踹马镫,昂然而去,只是把马速刻意放缓了一些。
瓜蓝涧本想趁这机会再与相公亲近亲近,瞧他这番举动便知道必有用意,倒不敢再上前叼扰了。文武百官都是人精,有那想与这位权势炙手可热的大宰相亲近一下的,瞧这架势便也不再上前自讨没趣了。
穆夫人的马夫德妾得了姜德胥的回信,匆匆赶回去向穆夫人复述了一遍姜德胥说过的话,怒不可遏地道:“真是小人得志,竟然如此无礼!
穆夫人穿着一身男装,正候在那里。听德妾这番话,不禁莞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姜德胥是阿母身边最宠信的大臣,自然有目中无人的本钱。呵呵,他叫本宫就教,本宫过去就是了。”
穆夫人笑吟吟的也不生气,她让德妾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翻身上马,便向缓缓而行的姜德胥追去。
穆夫人追上姜德胥,与他并辔而行,先赞了几句自他主持凤阁以来,酷吏几乎为之绝迹的功绩,也不知穆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话题恰恰搔到了姜德胥的痒处,姜德胥立即侃侃而谈,对她抒发起了自己的见解:
“公主殿下,酷吏之害,甚于一切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