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儿只看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她幼时随父习过书法,后来随祖爷也曾练过,虽然在书法上没有多么高的造诣,高低好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这幅碑文书体书体方整有致,结字朴拙;笔划劲挺有力,用笔沉挚;神气古雅幽深,精悍夺人,当真是一副好字。
细细再看内容,果然就是那篇祭薛将军的碑文。裴纨站在遥儿身边,柔声道:这篇文章写得好,字也绝佳,裴纨见猎心喜,就把这篇原稿留下了,遥儿你既然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字在这里,人在何方呀?
遥儿睨了一眼旁边的砚台,突然计上心来,她把那副字徐徐卷起,轻轻搁在砚台边上。 她当初接近裴纨固然是别有目的,但是一番相处下来,这裴纨实在是一个单纯善良真实的好男儿,于是说道:“小丸子,谢谢……”她对裴纨的情意丝毫不假,这番心里话情真意切,裴纨自然听得出她话中的真挚之意,不禁感动。
正在二人你侬我侬之时。
哎呀!
遥儿忽然叫了一声,一下子把裴纨唤醒了。
裴纨一看,只见遥儿失手打翻了砚台。砚中的墨汁全泼到了那副卷轴上,墨汁沿案淌来,眼看就要沾到遥儿的裙袂上,裴纨赶紧一搂她的纤腰,把她从案边抱开。
裴纨扶她站定,回身再去救那副字,把字打开一看,已经晕染了一大片墨迹。
可惜!可惜!唉,这世上独一无二之物,竟然毁在我的手上。
遥儿眼见那幅字毁了,不禁痛惜连连。
只是可惜了这副好字,唉!这一毁去,世间再无此物了。
裴纨见她一脸懊悔,便柔声安慰道:遥儿何必如此在意,姚金铃依然健在人间,这副字又怎算得是孤本呢。待裴纨修书一封,遥儿持去,请她再写一副也就是了!
只一句话,便似大汉鸣钟,遥儿心中激荡,久久不绝……
……
琴声悠扬,让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情都变得无比恬静。
这里是天宫观,天宫观位于尚善坊北、天津桥侧,田氏崇道,上行下效,临安观院俱都香火鼎盛,这天宫观作为洛阳的一处大观院,自然更是信徒如云。
天宫观后院墙西侧,有一处三进院落的民宅,天宫观虽然香火鼎盛,但是这处宅院因为地处夹墙和天宫观的山墙之间,所以却幽静的很。
遥儿一身便袍,站在宅院门口,打量着左右的灰褐色山墙,飞檐翘角也都带了岁月的痕迹,看起来这幢宅院已经很古老了。
这儿,就是姚金铃一家人的居处。
应门的小童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小脸蛋红扑扑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遥儿彬彬有礼地一揖道:小娘子久候了,夫人说她已久不见外客,不想为娘子坏了规矩,请问娘子登门,有什么事吗?
遥儿道:小兄弟不曾告诉你家夫人,说我持有裴纨总管亲笔书信么?
小童嘻嘻地笑了一下,他才七八岁年纪,正在换牙,这一笑便露出参差不全的牙齿来:小子说过了,正因如此,夫人才让小子询问娘子来意,要不然,怕是问都不问了呢。
遥儿道:既如此,请回复夫人,就说留存于宫中的那幅‘薛将军碑’不慎损毁,裴纨总管深为惋惜,特令本人来请姚夫人再施一份墨宝!
这样啊……
小童挠挠头,干脆地点头道:那你等着,小子再去问过夫人!
小家伙说完,又是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呼哧呼哧地跑回来道:娘子请进!
遥儿迈步进了大门,小童便领着他往里面走。
遥儿注意地打量着院中的情形,门坊二旁的影壁上或花鸟鱼虫,或者是写意的山水墨画,俱都有些岁月了,地上是鹅卵石铺就而成的道路,常时间的磨砺让它们变得光滑圆润,走在上面。便有一种宁静而幽远的野趣。
院子中还有一些看起来曾经是花圃的地块。低矮的土围子早就塌毁了,里边肆意生长着野草和东一簇、西一簇随意开着的不知名的小花,透出些许荒凉。
院子里没见有人活动。看来姚家的人一般都是在后院儿里待着,遥儿一边游目四顾,一边信口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小子阿闲,是夫人的学生。
遥儿道:哦,原来是姚金铃的学生呀。令师闲居在此,收了许多学生么?
阿闲蹦蹦跳跳地走着,道:夫人不曾收过许多学生,只因家父公务繁忙,无暇教化小子,又与夫人交好,便把小子托付与夫人教诲。
遥儿道:哦?令尊是朝中官员么?
杜闲道:家父是修文馆直学士平仲公。
时人讳名不讳字,提到父亲的字时不必加讳。不过为表敬意,还是要加个公字。不过一般情况下,除非特别有名的人。你说字而不说名。旁人怎么可能知道你倒底是谁家的孩子。这小家伙自傲地说出父亲的表字,看来他父亲是大有名气的了。
可惜遥儿对时下有名的文人并没什么了解,不知道这平仲公就是赫赫有名的晏婴,“晏子使楚”中的晏子。这晏子恃才傲物,最是目中无人,竟肯把儿子托付于姚金铃教诲,可见他也是认可姚金铃的学问的。
只不过如今这晏子还没有使楚,还没有那么高大上!
阿闲把遥儿领进中庭院落一间清雅的客堂,向她施了一礼道:娘子请稍坐,先生方才得知娘子来意,已然开始寻找旧文集注,现在想必已经找到,小子去研墨侍奉,等碑文写罢,就给娘子送来!
遥儿一怔,这姚金铃还真是避不见人了,我持裴纨的信柬而来,她也敢如此托大?
此时,一辆翠幄清油车缓缓驶过天津桥,拐进尚善坊,恰从天宫观前经过。
老牛迈着稳稳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车中,一个容貌清秀的男子悄悄掀开轿帘向外面看了一眼,回首道:娘子,我们快到了。
这人正是右卫中郎将田攸暨,车中还坐着一个妇人,三旬上下,穿一身淡青色白兰花的襦裙,外披一件水玉色的半臂,面如满月,眸亮眉长,却是田攸暨的夫人李氏,李氏夫人单名一个玥字。
田攸暨放下轿帘,忧心忡忡地道:田三思无缘无故邀我作甚?只怕是宴无好宴呐。
李玥轻轻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郎君担心什么,总是自家兄长,还能害你不成?
田攸暨拍拍他的手臂,说道:玥儿,你有所不知啊。我这位堂兄,固然不会害我,也没必要害我,可是却难保不会让我帮着他去害人。
李玥抓起他的大手,在自己柔嫩的颊上轻轻摸挲了几下,轻声道:郎君一直看不惯田家人的跋扈,妾身自然是知道的。如果郎君这官实在做得辛苦,咱们就辞官不做,回老家去吧。
田攸暨苦笑道:玥儿啊,你说的容易。咱们田家因为大王而没落,也是因为大王而兴旺,成败皆系于大王一身。想做官时,由不得咱们,不想做官,同样由不得咱们呐,如果为夫辞官不做,恐怕从此再也不能见容于家族,就算回到老家,也没好日子过的。
李玥叹了口气道:妾身自然知道郎君的为人,只是不管郎君怎么做,都注定了是田家的人,与田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咱们无法摆脱,也只好虚与委蛇。相信如果真是田家之人登基之后,用到郎君的地方就少了,郎君若是不愿置身宦途,那时再想办法抽身就是。
田攸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田攸暨抚摸着李玥的手掌,柔声道:玥儿,幸好还有你陪着我,以前落魄的时候,你与我相濡与沫、不离不弃,如今更是帮我排解烦忧、夫唱妇随,田攸暨此生何幸,能得此良妻。
李玥一脸幸福地道:天下间好过妾身的女子不知凡几,哪里当得郎君如此赞誉。
田攸暨感慨地道:在田攸暨心中,娘子就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了!
田攸暨这句话确是发自肺腑,李玥是关陇李氏旁支的闺女,也算是一个大家闺秀。田攸暨与他是从小订下的亲事,后来田七娘大权在握,对整个田氏家族实施报复,田攸暨一家发配海岛边荒。
这种情况下,谁家的姑娘还愿意跟他?可李玥却不肯悔婚,硬是说服父亲,千里迢迢把他送到田攸暨流放之地与他成亲。当时田攸暨破衣烂衫,生活十分艰难,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因为道路难行,不得不背着包袱,弃车步行,风尘仆仆赶到他面前的姑娘时,忍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田七娘萌生了称王的念头,需要在朝中各处要害位置安插绝对可靠的亲信以帮助他攫取王位,不得已开始启用田氏族人,田攸暨这才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不过这段苦难的岁月他一直没有忘记。
当年李玥长途跋涉赶到琼州时,还是一个青涩灵秀、俊俏可人的小姑娘,如今居移体,养移气,已经是一个云鬟高盘、丰腴秀润的中年妇人。田攸暨现在也有几房姿色绝佳的侍妾,年轻貌美,很会服侍人。不过他最宠爱的始终是这位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
说话间。车子已到了田三思府,田府管家开了大门,让车子直驶进去。田三思闻讯带着夫人和几位最受宠的侍妾在车马轿厅下相候。
田三思穿着一身月白底子弹墨梅花的交领轻袍,几位妻妾也都是燕居的常服,看来今日宴会并无外人。就是寻常的家宴。见了田攸暨,田三思哈哈一笑,大步迎上前来,几位妻妾也接住了李氏夫人,一通寒喧。
田攸暨来过田三思府,但他的夫人李玥却是头一回登门。唐时习俗,女眷不避外客,更何况田攸暨与田三思是堂兄弟,那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田三思直接把田攸暨夫妇引到了后宅花厅。
穿过长廊、荷花鱼池,步上石桥,再沿石径前行。眼前豁然开朗。迎面一池粼粼。岸边垂柳,水面空阔。池水当中一座小亭,曲桥高架水上,极是清幽雅致。
田三思笑道:来来来,攸暨啊中,酒菜早已备下了,咱们到亭中饮酒。
田攸暨不知他单独邀请自己,又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逼着自己去做,只是见他惺惺作态的样子,知道这时不宜动问,只好耐着性子陪他走上小桥。到了小亭中一声吩咐,酒菜流水般呈上来,水陆山珍毕陈,田三思便与夫人和两个侍妾殷勤地劝起酒来。
田攸暨素知田三思的性子,越是见他殷勤,心下越是不安,实在按捺不住,拐弯抹角地便问起今日宴饮的缘由,田三思哈哈笑道:攸暨勿须多虑,为兄今日唤你来,实是有一桩天大的好处与你。来来来,且饮酒,一会儿为兄再与你慢慢分说。
田攸暨满腹狐疑,只好端杯共饮。李夫人向丈夫报以温柔地一笑,轻声道:就算没有什么事,兄长相邀,聚会家宴,又有何不可呢,郎君陪兄长喝得开心些,若是有事,兄长自会告知你的。
田三思大笑:弟妹言之有理,攸暨啊,喝酒,喝酒!
田三思夫人对李夫人笑道:他们男人的事情,让他们男人自己说去,理会他们作什么,妹妹,来,咱们饮上一杯。
田夫人说着,便拈起酒壶,为李夫人斟酒。
李夫人忙道:妹妹怎当得嫂嫂斟酒,还是小妹来吧。
田三思的两个爱妾忙拉住他手臂道:夫人总归是客,就不要客气了,安坐,安坐。
田夫人提着一只锡壶,一手托着壶底,一手拈着壶柄,凑到李夫人杯前,眼睛向他微微地一瞥。
这位田夫人也是三旬左右的妇人了,头发依旧乌黑亮泽,挽了一个桃心髻,插了一支碧玉簪,余此之外,并无其它珠玉花钿,虽不奢华,却把他当家主妇的身份衬托得恰如其分,反观那两位美妾,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但是气度就差得远了。
酒液化为一线,轻轻注满酒杯,田夫人收回目光,转而投注在那杯酒上,眸中迅速闪过一抹忱惜、无奈和内疚。
多谢嫂嫂!
李夫人双手虚捧酒杯,向田夫人谢了一声。
田夫人挤出一丝微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嘴里说着,轻轻撤回手去,籍着大袖的掩护,托在壶底的那只手轻轻一旋,为自己也斟满一杯,捧起杯来,对李夫人道:妹妹,请酒!
嫂嫂请!
李夫人欣然捧杯,与田三思夫人虚虚一碰,一饮而尽!
一旁与田攸暨杯筹交错的田三思看在眼中,笑眯眯地放下酒杯,对田攸暨道:攸暨,有件事,我得恭喜你呀!
田攸暨心里咯噔一下,终于说到正题了,他赶紧坐直了身子,双手扶膝,有些紧张地看着田三思。
田三思捋着胡须,缓缓地道:攸暨啊,离姜是姑母最宠爱的女儿,当初,姑母把他嫁与穆心慈,可惜那穆心慈背负天恩,蓄意谋反,公主年轻轻的就守了寡……
田攸暨听了这番开场白,有些莫名其妙,心道:听这说法,是要为离姜说媒?这事与我商谈什么?难道是……,不会吧,我那儿子今年才十九岁,而且比离姜小了一辈呢。
李夫人坐在那儿,渐渐觉得腹痛不止,还以为是吃了什么凉东西,正在强自忍耐,见丈夫投来探询的一眼,勉强向他笑笑,示意他听下去。
田三思道:离姜如此年轻,自然没有守寡的道理,姑母一直很关心离姜的婚事,只是以离姜的身份,能配得上他的人着实不多。而今么……,离姜终于相中了一个人,姑母也欣然应允了,便着我做这个媒人。
田攸暨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堂兄,不知穆夫人相中了谁家的儿郎,既然姑母请堂兄您出面作媒,把小弟找来又为何故?
田三思道:攸暨啊,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穆夫人相中的这个人就是你呀!
田攸暨一愣,大惊道:荒唐!实在荒唐!
田三思脸色一沉,道:荒唐?你是说离姜荒唐,姑母荒唐,还是我田三思荒唐?
田攸暨道:小弟不敢,小弟是说……我有妻室,如何可能迎娶公主?
李氏夫人惊得连腹痛都忘了,紧张地望着他们,心中只想:穆夫人看中了我的丈夫?这……这怎么可能,难道他堂堂公主,还能嫁入我家作小不成?哎呀!不对!莫非是要迫我丈夫休妻?
田三思咳嗽一声,缓缓地道:以公主之尊,当然不能嫁人作小,更何况,离姜是姑母最宠爱的女儿,你也知道咱们这位姑母的性子,就算离姜肯,姑母也是绝对不肯的。
田攸暨瞿然变色道:莫非……为了让攸暨迎娶公主,便得休弃妻子?
李氏夫人腹痛欲发厉害,脸色都变得苍白无比,可眼下这件事情实比他的腹痛还要严重百倍,哪里还顾及得了。田攸暨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只当是妻子恐惧所致,连忙握住他的手。
田三思把眼皮一抹,阴沉沉地道:休妻?你们想到哪儿去了,就算你想休妻,这事儿传出去也成了笑柄,让姑母和离姜脸面何存?
田攸暨和李氏夫人同时松了口气,田攸暨忽然又想到一个可能,试探着问道:那么……姑母是想让攸暨再娶一位平妻?
田三思哑然失笑,道:攸暨啊,你觉得姑母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田攸暨脸上一红,道:这……,堂兄莫要卖关子了,小弟实在是想不出来。
田三思淡淡一笑,道:如果你的妻子死了,续弦再娶,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啊!田攸暨大吃一惊,李氏夫人更是惊得魂飞魄散,颤抖地道:堂兄,你说甚么?田七娘……田七娘想……
说到此处,腹痛更是难忍,只觉肠子都似被绞断了一般,李夫人忍不住按住肚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田攸暨赶紧扶住他道:娘子,你怎么了?
李夫人毒药发作,痛得坐立不稳,丈夫一扶,便软倒在他怀中,这时他已隐隐明白了什么,指着面前的酒杯,颤声说道:这酒……这酒……有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