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门槛较低的百川坊,三家坊的坊市,日日都是极热闹的,然而今日,当余慈迈入坊市的时候,见到的只有冷清。
百川坊没有开,今天这边肯定是没有心思做生意了,偶尔见到的修士,都是三家坊的内部人同,一个个神情严肃,行色匆匆,气氛紧绷得快要炸开了,
由温管事带路,余慈一路直达事发的静室。这里已经是坊市的核心地带,通常情况下,是不对外人开放的,但余慈对这里并不陌生,昨天,他还用照神图探查过的。
余慈迈步进屋,按照温管事的描述,现场保护得很好,和事发时没有任何变化,和平常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歪倒在蒲团上的老灵巫。
和昨天的记忆稍加比对,老灵巫所坐的位置也没有什么改变,这让余慈对事发的时间有些怀疑。询问温管事,也不知其所以然,只说是昨天贺五爷走后,这位张掖大师便一直在静室内休息,直到今天下人按惯例送去茶点,敲门不应,这才发现老人暴毙于室内。
余慈一边听,一边观察。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老人僵硬的面孔,上面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感觉中平静得过份,好像对到来的死亡完全麻木一般,越看越觉得阴森。
余慈叹了口气,昨天老人说那几句,怎么说也是助他和靳昌化二人调停,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哪想到一夜过去,就是这般结果。
他半蹲下身子,凑近了些,又问道:“致命伤在哪儿?”
“在心脏。”
在现场,温管事就有些神不守舍,这件事情既然发生在这儿,他们这些管事便难辞其咎,命运一下子变得飘摇不定,无论如何他都很难提振起精神来。
余慈慈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毕竟他是过来招魂,而不是过来查案的。
他习惯性地开启照魂法眼,扫视四壁,这里并没有残魂之类留存。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说到底,这种事情,尽人事听天命的成份更多些,想来温管事也没有指望他真能够把老灵巫的魂魄招回来,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已经是幸运了。
正要动手,背后有冷意刺来,余慈皱皱眉头,扭过脸去,入目的却是一位半生不熟的人物。
这人是……宿通?
宿通穿着上回那件湖绿长衫,从外面进来,很不爽地盯着他。
事情有点儿荒谬,因为黑市的本质,三家坊可说是阴窟城里最不给大椎堂面子的势力,但三家坊出了事,宿通这个大椎堂的头面人物,却是急匆匆地赶过来,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时候,从宿通后面又转出一个人来,衣着打扮和温管事有些相像。他见了余慈,也是一愣,随后便对温管事道:
“老温,这是何人?”
温管事也没有直接回应,瞥了宿通一眼,面色微冷,沉声道:“宿堂主何以在此?”
在发现老灵巫暴毙之后,温管事便下令结束了百川坊,封锁场地。至于消息是封锁不住的,但至少也表明了一个态度。可是宿通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张师身份超然,却不幸逝于本坊内部,宿堂主闻讯赶来,是想尽一份力。宿堂主精擅魂魄之术,用在此处,最恰当不过。”
说话这人,也是三家坊在此的一个管事,姓李,平日里和温管事各自分管一摊,谁也压不过谁,这回插手此事,明摆着有些别的念想。
温管事光是眼前一摊子事儿就焦头烂额,哪有心情再去勾心斗角?他心中咬牙,扯着李管事到外面,劈头就道:“张师之事,涉及黄泉秘府,不知多少人对这个感兴趣,怎能不慎?别的不说,洪远那事儿,你也不知道?”
他指的是大椎堂的洪远“误认”余慈为灵犀散人之事,这已经是阴窟城比较有名的笑话了。
大家不分高下,你训我?李管事便有些着恼:“城中精擅魂魄心意之术的人物,你找个更厉害的来?再说了,宿通不可信,至少知根知底,你带来的那人,又算什么?”
这话倒是有些底气,连温管事也不得不承认,宿通能耐是全城公认的,便是他选择追魂,也是因为听说了他和宿通冲突的事儿,又出于谨慎考虑所致。
他们两人的争执,屋中也偶有得闻,余慈和宿通之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一团和气的情况出现。因为周鬼手那档子事儿,双方可是余怨未清来着。
余慈倒还淡定,他想知道,三家坊会是怎么个安排法。这不只是“同行是冤家”的问题,招魂之事,不是人多力量大的活计,就算老灵巫残魂仍在,真让双方一块儿施法,被扯碎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宿通也在冷笑,他惹不起三家坊,幸灾乐祸的胆子总还是有的,乐得看其内部人士内讧。但他今天到此,还真是为了张掖的招魂之事。要知灵巫完全是靠天赋吃饭,据说其魂魄天然与常人大不相同,对精研魂魄心意之术修士,大有借鉴价值。所以他一听到张掖暴毙,就主动前来,正好碰上李管事,两人也是一拍即合,倒真不是有什么预谋。
那边温、李两管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眼看就要爆发第二轮的争吵。忽有一人神色仓皇地冲过来,远远就叫道:“家主亲讯。”
这是三家坊背后的大佬直接对分号下命令,温、李二管事都是一惊,高涨火气都为之一滞。温管事当先拿来看,下一刻,他富态的身子就整个地僵掉了,然后就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贺五爷的本命灯,熄了?”
三家坊的重要人物,在总坊是点着本命灯的,若有不幸,灯火随即熄灭,这个可不存在错报的可能。
也就是说,贺五爷……死了!
怎可能?贺五爷昨天出去的时候,身边还丹修士就有十个,他老人家又是实打实的步虚修为,这“死了”又是从何说起?
温管事险些当场瘫在地上,若说老灵巫死去,他努力辩解,可能只受申斥了事,而当贺五爷死讯传来,阴窟城这边,不管有没有关系的,肯定要被洗上一遍,如今他就是想挨申斥也不可得了,等着他的,将是总坊那边的雷霆之怒,便是不死,他在三家坊内的一切,也都要灰飞烟灭!
李管事也被惊得傻了,呆了半晌,才喃喃道:“这肯定是那凶手干的,是凶手干的……”
现在就算三岁孩子的思路都比他清晰,不过温管事却从中得到了一线灵光。不错,老灵巫死了,贺五爷死了,一天之间,两个追查灵犀散人的关键人物死去,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是了,如果运气好,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到线索……咦?
“宿堂主,你干什么去?”
温管事现在是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便是宿通,只要能查明真相,他也能用。可宿通却是从静室里出来,径直离开,温管事吃了一惊,忙叫住他。
宿通阴着脸,拂袖道:“既然你温管事信不过本人的能耐,我何必在这儿用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说着,他脚下丝毫不停,转眼去得远了。
温、李二管事愣了愣,忽地同声咒骂,什么“信不过”,全是托辞!这宿通分明是听以贺五爷死去的消息后,心生忌惮,不敢再趟混水才是真的。
也怪不得宿通如此,能将贺五爷杀死、又潜入三家坊杀人的凶手,步虚境界是起码的,甚至是一位劫修,那黄泉秘府,可是对此界所有修士,都有着足够的吸引力的!
越是这么想,温管事越是无力,如今,他只保留着一丝极渺小的希望,牵系到了仍在静室中的那人身上。
静室中,余慈正有个疑问待解:“是一个人么?”
他是用心念询问影鬼,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绝对不是。不说时间对不对得上,单只是修炼‘熔核焦狱功’的人物,怎可能用这种手段杀人?要是这边被夷为平地,才差不多。”
“唔,也对。”
余慈再次检查老灵巫的死因,他注意到了,老人死去,是因为心脉断绝导致的血气崩散。致死的力道很是轻巧,恰恰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如此云淡风轻的杀人术,和之前那个魔门修士的风格迥然不同。
是谁呢?
他扭过头,此时温、李两个管事又走进来,却都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余慈便问:“还做不做了?”
“做!”
温管事的胖脸上血色全褪,呈现出绝望的死灰色,但对眼前的事情,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执著。这是他脖子上的绞索,但也是唯一一根救命槄草,他无论如何,都要死死抓住。
余慈摇摇头,温管事是为了身家性命,他又何尝不是?要不是影鬼说灵巫的魂魄可通天地幽冥,别有神妙,对“炼度”一系的符法有借鉴之功,他又怎会明知危险,还一脚踏入这个漩涡?
他定下心神,挥手用了一道追复生魂定星咒,老人额头上,一颗星辰般的光珠凝聚,外围似乎燃烧着惨白的火焰。
然而下一刻,这颗夺目的光珠倏然转暗,光焰尽收,呈现在外,便像是一颗全无瑕疵的黑珍珠,吸着人的视线,难以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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