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含笑望着王士元,见他不说话,又继续说道:“我理解你的难处,换做是我,一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小人物突然在谢家的棋会上展露锋芒,拔得头筹,若仅仅如此,谢家当然不介意重金招揽你,博得个爱才的名声,但要是再锋芒毕露,击败了谢家引以为傲的谢枯荣,那不是当众打他家的脸面吗?就算谢家碍于名声不好明面上找你的麻烦,暗地里给你使绊子,足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你明智地选择屈居谢枯荣之下,更难得的是你还要做的丝毫不露痕迹,既不能太过明显让人看出你是在放水,甚至还不能让谢枯荣看出来,这里面的心智消耗不比下赢一局棋容易。佩服,佩服!”
王士元脸色微变,表情有些不自然,说道:“您太高看我了,在下是力有未逮,放水之说子虚乌有。谢枯荣的开局和中盘搏杀和我实力在伯仲之间,却在收官上要高出我半筹,这也怪我平日不太重视收官技巧,疏于练习,输了也没啥好丢人的。”
陈平笑眯眯说道:“哦,真的是这样吗?”
王士元从容道:“高手相争,做不得假,您多想了。”
陈平拍着桌子大笑道:“你啊你,让我说什么好,王士元,没想到你脸皮还真够厚的,看着倒是诚恳斯文的模样,不明就里的人还真容易被你骗到,可惜我陈平绝对不信。”
陈平指着头顶说道:“你知道上面是什么吗?”
王士元望向上面,肃然起敬道:“弈天阁十层,分别代表一个段位,十层当然是传说中的最高段位,据说有镇守第十层的是一位棋道深不可测的前辈高人,棋力已达到鬼神莫测的化境,轻易不会出手与人对弈。除了弈天阁九段棋手,无人知晓他的真实面目。我王士元对这位前辈亦是心向往之,若能有机会与他手谈一局,此生当无憾事。”
陈平道:“你只说对一半。”
王士元道:“哪一半?”
陈平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既然你晓得本阁规矩,就该知道,想要上十层楼只有一条路。”
王士元心念一转,道:“难道九层楼还有镇楼棋手?”
陈平道:“当然,你当本阁主是摆设不成。我就是第九层楼的镇楼棋手。”
王士元挺直腰杆,拱手道:“既然如此,请阁主赐教。”
陈平笑言道:“赐教不敢当,先说好,若是与我下棋,你还留有余力,就是对本阁主的不敬。身为棋手,可以接受失败,不能容忍谦让。”
王士元正色道:“这第十层我上定了!”
陈平大喝道:“好!要的就是这种气势,小二,把我的琉璃棋子拿来!”
小二丢下棋子,一蹦一跳地边跑边激动道:“好嘞!”
二老和张长弓听说阁主要亲自与王士元正式对局,都屁颠屁颠上来围观。作为弈天阁阁主,平日与九段棋手切磋,指点的成分比较居多。只有正式与人对局争胜,才会拿出珍藏的琉璃棋子来,以表重视与尊重。历代弈天阁阁主都是凭借实力坐上的这个位子,作为第九楼的镇楼棋手,可以说已经凌驾于所有九段棋手之上,算是半个十段棋手。
一张方寸楠木棋盘摆好,二人正襟危坐。其余围观者只能站着,以示敬意。
两盒子黑白棋子发出琉璃异彩,晶莹通透,煞是好看。
陈平道:“这先手也有讲究,就看你的底气了。”
王士元道:“请言明。”
陈平道:“你若先手,你胜了也只能算是九段棋手,你可代替我位置,成为弈天阁阁主;我若先手,你还是胜了,那你就是正真受弈天阁承认的十段,与楼上那位一样,可自由出入十楼。”
王士元不假思索道:“请!”
陈平笑骂道:“好你个王士元,连我这阁主的位子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先手执白先行,陈平夹住一颗棋子,第一手就震惊四座!
白子点在棋盘正中央,似乎照亮了整个棋盘,如君王高坐于王位,俯视四方诸侯!这是绝对的底气和自信!
第一手——天元!
二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震惊,但出于观棋不语的规矩,没有说话。事实上,其他九段棋手还是头一次看到阁主用这一手。第一手天元看似威武霸气,除了初学者卖弄会这么瞎走,高手对弈,从来不会用到。一般开局都是从边角布局,然后向中心蔓延,徐徐图进。边角是根基,根基不牢,孤立中央的棋子只能是好看的摆设,没有任何作用,反而失去了先机。无数棋谱定式都是着眼于边角变化,穷尽微妙,布局长远,前任先贤经过无数经验总结出来规律岂是那么好打破的?
陈平道:“我这一手,是取龙灵城坐镇中原,掣肘三公四侯之势,非有雄厚的底蕴,可不敢在此位占先。你不要急,时间有的是,可以多想想再落子。”
王士元微微点头,视线集中在棋盘中央,陷入了长考。
时间缓缓流逝,观棋者尽管站得脚底发酸,仍然没有丝毫不耐烦。就连小二这样小孩子也收敛了活泼天性,郑重其事地思考,如果换做是他该如何应对这出其不意的开局。唯独李画对棋道一无所知,望着孤零零的一颗白子发呆。李画忽然察觉到王士元的食指在不断轻微敲击,这是他在进行反复推演的小习惯,有助于思维更加活跃。
一个时辰后,王士元停下了食指的动作,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迷惘的眼神瞬间明朗,宛如拨开云雾,看见了明媚阳光。
一颗黑子落在右下边角三三位,王士元终于下出了第一子。
“看来你是想到了应对之策。”陈平眼含精光,捏着下巴,同样没有急于落子,但也没有花太多时间,略微思忖之后,下出了第二手。
李画本以为王士元还会斟酌很久,没想到他这次完全没怎么想,就紧接着捻起一颗黑子。
接下来,二人落子如飞,衔接顺畅,接连落子的脆响竟带起一种奇妙的节奏感,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对弈,反而像是在相互配合。
眨眼间黑白交错,如星宿漫天,不断有星辰点亮,占据一处方位。
李画是看不懂棋,但是从其他九段高手流露出的异彩,可以推测出这局对弈是如何的精妙绝伦,只恨自己不通棋理,脑海中蹦出了想要学棋的强烈愿望。但转念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李画有自知之明,他的天赋不是个下棋的料,就算花费大量精力在棋盘上,也很难有所造诣。君不见弈天阁十层楼阁,层层壁垒,困住了多少聪明绝顶的才智之士,能站在第九层的又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位,更别提第九层还不是终点,上面还压着一层呢。李画忽然很想看看第十层的光景,和那位传说中的棋道巨擘的风采。
一恍神间,棋局进入了收官阶段,那天元方位的一颗白子早已被一大片黑白淹没,处处杀机四伏,暗藏凶险玄机。
两位对弈者落子的速度明显减缓,夹着棋子的手指往往停在半空迟迟不能落下。
所谓收官,就是双方所占领地都大致稳固下来,黑白平分秋色,只能在细微处反复争夺,算计一眼一子的得失,以求在最后无子可落,数目确定输赢的时候能多一些胜算。比起开局和中盘对棋局大势的把握,收官更考教耐心和精确的计算能力。
所以两人都下的极为慎重,到了他们这种程度的高手,胜负往往就在那一子半目之间。
李画在一次走神后,抬头瞥见王士元目光闪烁,一手夹着一颗黑子搁在膝上,似乎有些犹豫不决。而对面的陈平则面带微笑,显得十分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淡定。李画暗道糟糕,忍不住为王士元捏一把冷汗。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士元忽然目中锐气凝聚,聚焦在棋盘某处空位,黑子顺手按了上去。
随着这一关键性的落子,不止陈平面色大变,围观棋手脸上的表情都极为精彩,总之是完全出乎他们预料。
陈平下意识地想要捻子应对,夹着白子的手抬到一半蓦然扔回了棋盒。
大局已定,陈平投子认输。
“好算计!妙到毫厘之间!我陈平输的不冤。”陈平长叹一声后,心服口服。
“承让。”王士元起身长稽及地。
陈平道伸手指向通向十层楼的楼道,说道:“从此刻起,王士元正式成为我弈天阁十段棋手,请上楼!”
王士元再拜,又向其他九段依次行礼,众人皆郑重回礼,望向王士元的眼神充满了敬意钦佩,还有深深的向往和羡慕。
目送王士元和李画的身影消失在布满灰尘的阴暗楼道,令狐霜面露不快道:“阁主,王士元上楼是理所应当,但他带来的那个画师也跟着上去,有些不妥吧。”
陈平仍然在回味棋盘上的残局,头也不抬,说道:“无妨,那个画师身份可不简单,性子还算恬淡稳重,应该知晓轻重,更何况我也不好驳了士元的面子。快看这盘棋,我就说这小子藏得深吧,你看这收官的处理,除了楼上那位谁能与之匹敌?那个谢枯荣就是个笑话!谢家的门阀世家做派令人不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