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二年六月初六日终于到来。
关中连接旱了两个多月,若再不下雨,这一年的秋收就会出现大问题。便是不提秋收,只说长安城中百万人口还有数量众多的牲畜饮水,都已经显得困难。
长安城中已经有许多口井干了,不得不临时请人再往深处掘。
不少人都将这件事情与韩朝宗引漕渠韦坚开运河联系在一起,觉得一定是他们惊动了龙王,致使关中大旱。
不过这种无稽之谈也只能于坊市间口耳相传,谁都不敢拿到李隆基面前去说,毕竟前些时日,李隆基还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望春楼,亲眼观看了韦坚的工作成果。
据说韦坚甚至有可能因此而被提拔,进一步逼近相位。
因此,长安城中的百姓,表面上都把希望寄托在六月初六的市赛之上。
长安城的市赛次数并不少,每次进行时都热闹非凡,数万乃至十数万人拥来观看,故此也被称为士女大和会。而这次市赛,除了琉璃行当的争夺市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以此向各方龙王求雨。
一大早,晨钟刚刚敲响,叶畅便从寄宿的旅舍出来,赶往朱雀大街与延兴延平门之间横街的交会处。
为何这么早,咱们不是住在了城里么打着哈欠的善直嘟囔着问道
要等人。叶畅道。
因为今天要赶早的缘故,所以昨日二人就进了城,其间叶畅鬼鬼祟祟地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善直虽然看到他将几个游侠儿支使得团团转,却也没弄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善直便知道叶畅在等的是谁了。
小虫娘只带着几个道姑,穿着今年叶畅为她新准备的夏裙,巧笑俏兮,在光德坊与西市交会之处与他相遇。
小姑娘很有些兴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和尚听得都是些鸡毛皮的事情,早就不耐烦,但叶畅却一直笑眯眯地听着,还不时点头摇头,有时露出惊讶或者欢喜的神情。
看得出,他不是在装,而是真的很喜欢听小姑娘和他提这些小事。
你昨夜住在光德坊这就对了,你也应当住在光德坊,孙真人当初,就是住在光德坊。我去年存了些钱,准备将这旧宅买下来,建座药王观,你以后来京城,便可以直接住在这里,也免得去逆旅那乱七八糟的地方
小姑娘嘀咕了好半天之后,突然一句话,让善直愣了。
这是啥子意思,小姑娘要买房建观送叶十一为啥就没有哪位小尼姑买房建寺送自己呢,自己分明长得比叶十一威武雄壮好吧
和尚心中有些悲愤。
叶畅则是心中浮起一丝温暖,这个小姑娘,从初遇时的冷寂刁蛮,到现在知道关心别人,当真让他有成就感。
传说中他梦仙,遇到的就是药王孙思邈,覆釜山药王观的骆守一道士,便曾经要认他当师叔,只是因为他自觉坚辞,才成了骆守一的俗家师弟。
怎么不说话见叶畅没有回应,虫娘讶然问道。
太感动了,所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叶畅笑道。
真的虫娘大喜,方才的失落,此刻全变成了欢乐。
自然是真的
两人边走边聊,旁若无人,跟着的释善直实在受不了,悲愤地道:叶十一,你便想着这般走去朝天街
这样走有什么不好虫娘不满意了,她与叶畅说话,什么时候轮到这个臭和尚插嘴了
他一老爷儿们没有干系,你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走得不累
我不累,要你管虫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叶畅大笑,而释善直满腔悲愤更甚了。
不过善直说得没错,他们不可能步行穿过数座坊去市赛现场。叶畅也早有准备,提前租好的马车早就在等着,他与虫娘乘车,和尚也挤了进来,再加上虫娘随伴的道姑,马车里给挤得满满当当的。
对那俩道姑,叶畅也不敢太怠慢,按照他的估计,这其中少不得李隆基派来的人。
马车不是那种油壁车,而是敝着的,只是在顶上撑着一柄巨大的遮伞。盛夏之时,太阳升起得早,虫娘坐的位置,最初遮不到荫,叶畅和她对换之后,她面色红扑扑的,看着阳光中微微出汗的叶畅笑了起来。
笑什么叶畅有些奇怪。
没什么虫娘想到叶畅方才的话语,在心中暗暗说了声太感动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对别人的关爱特别敏感,尤其是象叶畅这般,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关怀,更让她感动。
好多人
再怎么说,虫娘还是个小姑娘,跟在叶畅身边时,觉得无拘无束,没有了皇宫中的压抑,她小姑娘的本性便流露出来。当见着街道上的川i流的人群时,忍不住叫了起来。
确实很多人叶畅也很是吃惊。
从西市里,从沿途的各个坊市当中,成千上万的人涌了出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朱雀大街。
武侯铺子里的武侯们,南衙的士兵们,京兆府的差役们,一个个嘴上冒泡头上流汗,往来奔走于街道之上,喝斥那些乘着乱往小娘子们身上乱挤的,拳打脚踢那些敢浑水摸鱼的,有时候还得收拢一下哭得鼻子冒泡的与大人失散的小屁孩儿。
饶是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也架不住街上人多,时不时要出些岔子。
偏偏上街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连万年县尉吉温都不得不亲自出来,一路维持秩序,当到了朱雀大街时,对面看到一脸晦气的霍仙奇,同样忙得连冠帽都歪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但眼中又闪动着金光。
正是金光,京兆下属的两县如此积极,可不是白干的,西市和东市合起来一共拿出了一千五百贯,也就是一百五十万钱,供此次两县维持秩序的花用。
这还是跟着球市学的,自从球市每年上交比赛秩序费用之后,京兆府下属两县便尝到了甜头,凡是这种大型公众活动,都要收费用方允许其兴办,费用少则百余贯,多的则是象今日一样一千余贯。
数字报少了,今日可是辛苦。那边霍仙奇半开玩笑地道。
正是。吉温简单地回应。
然后他看到霍仙奇的目光有些僵,循着霍仙奇目光,吉温回望了一眼,便看到叶畅与一女孩儿坐在辆只有遮伞的车上过来。
看到这女孩儿时,吉温激灵了一下:二十九娘
叶畅上原在规划西市的时候,二十九娘曾跟在身边,故此吉温认得他。
但他不敢说出二十九娘的身份,毕竟这干系到大内秘辛贵主名声,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去胡言乱语。
他看了看霍仙奇,因为春明门外案件的缘故,叶畅与他关系很不睦,这厮看到叶畅,该不会发作吧
若是发作了,再得罪了二十九贵主,那么少不得要吃些亏吧。
吉温并不准备提醒霍仙奇,相反,他很期望能看到霍仙奇的笑话。
事实上霍仙奇与他一般,背后的真正靠山,都是李林甫,但两人之间,也存在着竞争。相互之间,可没有多少好感。
叶十一这厮怎么又回来了,还来凑这个热闹吉温自言自语地道。
这话听到霍仙奇耳中,分外刺耳。
不过他却不是张垍,没有敢找叶畅麻烦的底气,因此他只是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人当真好多,比起往日里我溜出来看球赛人还多
叶畅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的嘲讽光环险些又惹来了麻烦,听得小虫娘这样说,笑着调侃道:原来你也不老少,竟然溜出来看球赛。
自然要溜出来看的,要不然怎么给他们发金牌虫娘吐了吐舌头。
那么你常溜出宫
也不常,我还有许多事情。
叶畅没有打听她在宫中有什么事情,那个犯忌讳,他目光被路旁一个糖人摊子吸引,让马车停下,自己跳了下来,跑到糖人铺子买了一根,递给马车上的虫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给虫娘买糖人了,但是虫娘颇为不满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儿,还需要这样的东西
若是响儿,这时早就高高兴兴地接过去,甜滋滋地吃起来了。叶畅笑道:你就是小孩儿
俩人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虫娘屈服,接过了糖人,摇摇晃晃地从马车上跳下:那我也下来走
把马车打发走,虫娘嘴上说不喜欢,实际上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人。周围一片热闹,他们来得虽早,可是至少有几百人比他们来得还早。
朝天街,也就是朱雀大街上没有人敢做什么,但是东西二街上,则已经搭起了连绵不绝的蓬幕,抢着来占地方的各种摊点,都已经摆了起来,可不仅仅是卖糖人的。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直到现在,两边的彩楼都没有搭起来。
此前市赛,都是提前一日乃至数日,将彩楼搭起来,可是这一次,无论是西市还是东市,到现在仍然没见彩楼。
聚在两边街巷中的人越来越多,这条横街虽然没有朱雀大街一百五十米宽那么夸张,但宽度也有五十米,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广场,因此挤来的人虽多,却还没有堵塞道路。
这么多人,都是闻讯而来的,结果在这里只看到各种遮幕,却没有看到彩楼,免不了要议论。
是啊,为何看不到彩楼,我问过人家,都说市赛之中,彩楼乃先声夺人之物,谁家彩楼制得漂亮精致,便能吸引到更多的游人,而所谓市赛,很多时候斗的也就是一个人气。虫娘粉红的舌尖在糖人在舔了舔,仰起头问叶畅道:十一郎,你说他们何现在还没搭彩楼
东市我是不知道,但是西市嘛,我倒是明白的,他们造了个可以临时搭建的彩楼。叶畅笑道。
临时搭建
很简单的东西,你过会儿一看就知道了。
有叶畅的安抚,虫娘倒是不急,更重要的是,随着叶畅逛街道两边摆出的摊点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平日里南衙负责着这些街面,不可能允许摊贩出来摆设,但今日里却是例外,所谓金吾不禁,便是这个了。
但别的来看热闹的人却未必有那么好的耐性,要逛铺子,何不去坊市之中,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因此过了片刻之后,便已经有人有些骚动了。
玩什么勾当,西市东市,不约而同听得越来越鼎沸的牢骚声,吉温与霍仙奇有些急了,霍仙奇发了一声唠叨,却将西市放在了前头:吉公,得派人去催,否则这么多人要是因不满而闹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那是自然,我这边绝无大碍。吉温不动声色地道。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边准备怎么做,但他可以肯定,叶畅既然到了这里,西市的那些无赖就也会出现。
叶畅不会让他们闹起来的,而无赖不闹事,普通百姓最多就是嚷几句罢了。
他更无意被霍仙奇指使着去做事。
见他不上当,霍仙奇暗骂了一声,他不敢象吉温这样托大,因此已经派人回去催促了。
啊,来了来了,那边人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东边一阵骚动,紧接着,人群分开,一队人昂扬而至。他们肩挑背扛,再加上几辆大车,将无数木料抬了过来。
怎么回事,现在开始搭彩楼,难道来得及虫娘也在这边望见了,奇怪地向叶畅问道。
见到东边人来了,又这么奇怪打扮,人群顿时都往东边聚了过去,转眼间,便将叶畅与虫娘的视线挡住。
叶畅收回了目光,哂然一笑。
这东市看来在胡源祥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手,自己教胡源祥的手段,果然被他们学去了
很容易之事,你记得我给你送去的玩具鲁班木么,便是象鲁班木一样,现成做好了的机括部件,零时组装起来就是。人手足又熟练,最多就是一个时辰,便可以将彩楼搭起来。叶畅对虫娘道。
这又是十一郎你的主意虫娘一听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