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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岁的雍正皇帝坐在暖榻之上,胳膊肘边倚着一只半新不旧的青缎面子靠枕,低着头正在看书。四十一岁的甄嬛阿姨坐在另一头,瞧着毓敏走了进来,满脸都是笑意焉焉。
甄嬛阿姨的两个眼睛笑得来新月弯弯,眯成了两条细细的弧线。
虽然这位大清国最负盛名的传奇贵妃娘娘,她的眼睛天生比较小!比孙俪姐姐的眼睛小得多了。
可是,依然很好看!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瞧她那个样子,实实在在的焕发着千般甜美万种温柔的亲妈似的亲和力……毓敏的小身子只有七岁,乍一见到禧贵妃脸上露出慈母一般和煦笑容,忍不住就感动得想哭鼻子。
禧贵妃其实并不算徐娘半老。她驻颜有方,丰韵犹存。也可算得是一位美貌熟妇,她的脸容看上去比真实年纪更加年轻许多,只像是三十五岁的样子。
她按例是穿着一身水桶儿似的完全不束出腰身线条的连身旗袍,用暗金色的丝线在淡紫色缎面上绣出了曲曲折折的梅花枝干,上面采用了一种毓敏这时候完全看不懂的高手刺绣技巧,在梅树枝干边上挑绣出星星点点的耀红梅花,一朵朵梅花似乎全都浮凸出来,看起来好像颤巍巍随时回从衣襟上滚落下来的似的。
毓敏抬眼瞧着那样好的高手女红手艺儿,心中隐隐生出冲动,忍不住想要抢上前去,伸出一双小手掬着了那些几欲掉落在地的好看梅花瓣儿,不要叫它轻易跌落在地下。
禧贵妃旗袍上的梅花枝干上点缀着朵朵梅花,从斜襟领口边上一直蔓延到腰间,再一直曲曲折折萦回到袍脚和裙摆。
一缕雪白明净的龙华丝绢轻轻地笼在颈下和襟口,给人一种素雅如莲的印象。她的头上也是按例梳着一个所谓“万字扁担二把头”,而不是清宫戏女主们最被后人诟病的更加浮夸那种“富贵京样大拉翅”。
一头黑发上蘸过了起码两斤多玫瑰香油,然后结结实实用真头发绾出了一个蝴蝶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密密裹着黑色假发的小扁担,扁担的两头都挂着黄金步摇,一头的步摇纷繁密集,看上去叫人眼花缭乱。另一头则疏落有致,含蓄矜持。
在小扁担发髻的正中央,颤巍巍插着一朵海碗儿大小的绢制宫装牡丹花,色泽粉红娇嫩,做工精美,栩栩如生。更有无数的翡翠珠玉,环绕四周,妆点成绿叶和新蕾的模样,将那朵水灵灵粉艳艳的手工绢制假牡丹花,众星捧月似的烘托着,再配合了贵妃娘娘身上奇葩的素雅底调,衬托得那朵宫花格外耀眼。
毓敏对宫花格外敏感,她痴痴迷迷地瞧着那朵精致宫花,一时竟忘记冲着皇上和娘娘敬礼诵安。
其实毓敏是对宫花的兴趣更大,超过了对四大爷和甄嬛阿姨的关注度。
只因为《红楼梦》第七回写“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其中有过这样一个情节。薛姨妈让周瑞家的给大伙送了十二朵宫花。
十二朵宫花分配的结果是:迎春,探春,惜春各两枝,四支给了王熙凤,王熙凤转送两枝给秦可卿。最后留给黛玉两枝。
宝玉手快,抢着接过了匣子打开来看,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这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回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当时就不高兴了,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果断给了个差评,断然拒收!
其实薛姨妈当初送花的时候,原话说的是:“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先送三位姑娘,紧接着就是黛玉,这个送法原本是中规中矩,只恨周瑞家的狗眼看人低,执行主子吩咐的时候,搬弄是非,巴结凤姐,颠倒了派送东西的顺序,她偏要先送凤姐,最后才剩给黛玉。
区区一桩小事儿,写出了好几处处传神细节。
先是王夫人跟薛姨妈客气说道:“还是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你偏又想着她们。”薛姨妈道:“你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这里就写出了宝钗的素性与寻常女生大不相同。
转过头又写周瑞家到了凤姐门前,凤姐却在午睡。周瑞家的悄悄问**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醒了。”**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甲戌夹批:妙文!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甲戌侧批:攒花簇锦之文,故使人耳目眩乱。]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蓉大奶奶戴去。”
这里借着送花一事,倒写出了一段最含蓄的婉约肉戏来。睡午觉的时候贾琏会笑,那当然不是梦中发笑。紧接着小丫头舀水,大丫头端盆,那分明就是小两口儿大白天的白昼宣淫。脂砚斋当时就在旁边插嘴说了;凤姐倘若是个吃素的女主,那才怪了!凤姐本该就是热衷于各种时间各种场合**贪欢的**奔放女子,可是曹雪芹偏偏又不能够把凤姐给写得太贱,于是便有了如此一套“柳藏鹦鹉”的含蓄唯美笔法。既刻画出凤姐贪欢本色,也没毁尽了她的高端气派形象。
至于平儿进进出出的跑腿带话传花儿,那自然就是通房丫鬟的本色了。想来那时候凤姐跟贾琏两个兀自半裸着身子,正在拿着平儿递过的热水和毛巾揩洗抹身,只这一刻,凤姐便将四朵宫花之二分送给了蓉大奶奶秦可卿。其实,换做是21世纪的话,秦可卿小姐倘若晓得了这两朵花儿竟然是在那种淋漓濡湿的尴尬场合之下送出来的,肯定是不好意思再往自个儿头上戴的了。那感觉,好猥_琐,好邪_恶!
曹雪芹这么一写,熙凤跟可卿两人之间的亲密,以及没文化的凤姐大大咧咧的江湖气质,也就通通都道了个遍。
最后才是林妹妹又聪明又敏感,一颗七窍玲珑玻璃心,只因为太过敏锐,偏被她给觉察到遭人冷慢了,天生一副脆生生的小心肝儿,登时就碎裂一地。
这虽是件家长里短的琐屑小事儿,红学巨擘周汝昌先生却说:“第七回看似一派闲文,实则是耐心结撰,处处有用意,笔笔设伏线,全为后文铺下大小巨细脉络”,又说:“读不懂第七回,莫看《石头记》”。
也就冲着周老先生的这段评述,前世的毓敏是翻来覆去把这一回细细品读了七八十遍!只可叹,毓敏自己也觉得自个儿慧根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她楞是看不明白这一回到底要闹哪样儿啊!
果然我是不配看《石头记》的蠢材吗?这是前世毓敏心中一个大写的“傷”字!伤不起啊伤不起!直到今世穿越重生在了爱新觉罗家的小格格身上,依旧是不明觉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最让毓敏想不通的就是这一回标题下面有个一首题头诗,诗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这句诗原本是很好懂的。
当周瑞家的分送宫花时,迎春探春两个正在下围棋,客客气气的接了花,把花儿扔一边,继续下棋去了。这两个姑娘一个是诚笃老实的二木头,一个是愤世嫉俗的女愤青,这两姊妹自然不把宫花这种风_流美女最喜欢拿来打扮了自己,藉此来取悦男人的装饰玩意儿放在心上。
惜春就更加不屑一顾。当她接到传花的时候,正在跟小尼姑智能儿玩耍。四姑娘当时就表示自己将来会去做姑子,自然更加不肯去走妖娆打扮的路线。
王熙凤接到宫花时,正在跟自家的丈夫颠鸾倒凤,也没来得及擦洗干净再穿好身上的衣裳,漫不经心地就随意分了一半送了别人去,这也是个压根儿没把薛姨妈礼物当回事儿的骄傲女主。
至于黛玉,干脆就给了差评,断然拒收。
唯独只有秦可卿一个人接到了两朵宫花,百般珍视爱惜,所以才说是:“不知谁是惜花人?家住江南本姓秦。”
只因为宫花是宫中贵妇才有资格拿来佩饰的,民间媳妇儿或者姑娘们,只有在皇上或者娘娘降下隆恩的时候,才敢佩戴,不然便是个僭越失礼之罪。
薛姨妈家里是皇商,专为皇家采买这些玩意儿的。不知何故,这一次采买得来的十二只宫花未能入选大内,闲置在了薛家。薛姨妈也是个跋扈娇纵的浑女人,未得上头的旨意,擅自便分派起来。
三春、熙凤、黛玉、可卿六人,其实没有一个有资格僭用大内之物的,偏偏薛姨妈就是胆敢乱来。
对于草根俗人来讲,有幸戴一副大内御用的首饰出来招摇,自会是自鸣得意,沾沾自喜,与有荣焉。
结果三春、熙凤、黛玉五人都不把大内首饰当回事儿,一笔便写尽了五个人各自有着各自的造化与眼界,都不是那种沾沾自喜的低俗之辈。
唯独秦可卿一个人是低俗的!
薛姨妈要送的对象里头,根本就木有秦可卿,偏偏到了最后,就只有秦可卿一个人把两朵宫花当了宝贝疙瘩。
这是毓敏自个儿读出来的心得。
可是!周汝昌和刘心武却都不是这么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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