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自中午起, 徐渭就守在宫门口, 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直通深宫的那条长廊。依照常理,太后召见命妇进宫,少有在宫中用膳的, 他预计午时之前幼桐总能出宫。可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依旧不见她的人影, 宫里又没有消息传出来,如何让徐渭不心急如焚。
监门卫的诸位属下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早上的时候徐大将军还如沐春风, 到了中午就开始由晴转阴,紧接着慢慢地变成了乌云笼罩,且看这趋势, 随时有暴风骤雨的可能。一时间众人人人自危, 无人胆敢上前找他说话,生怕不留神就招惹了他, 活生生地成了出气桶。
眼看着天都快黑了, 徐渭的脸上愈加地阴沉起来,咬着牙在宫门口来来回回地走,手握住腰间的长剑,看那架势,仿佛随时可能冲进宫去。
“来了。”不晓得是谁忽然喊了一声, 将将转过身的徐渭赶紧转过身来,睁大眼睛朝长廊那边看去,却只瞧见两顶二人抬的红色小轿, 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过来。现在的宫里头,除了一品诰命夫人,便太妃和公主才能在宫中坐轿,没听说宫里哪位太妃或是公主要出宫啊?
徐渭心中正讶然,那两辆小轿已缓缓走到了宫门口。轿帘掀开,二夫人先从轿子里出来,徐渭一愣,不敢置信地朝后面那顶轿子看过去,果然瞧见一身华服的幼桐缓缓下了轿子。看到徐渭,幼桐朝他示意地笑了笑,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徐渭沉沉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虽不明白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幼桐而今好生生地站在面前,徐渭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朝她使了个眼色后,公事公办地将二夫人和幼桐送上了宫门外的轿子。
回了崔府,幼桐与二夫人招呼了一声后便回了绛雪斋。她倒是一派镇定,二夫人心里头却是满怀疑惑,迫不及待地想抓着她询问到底跟大长公主是怎么回事,可略一思考,还是决定等跟崔二爷商议后再说。
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再加上当时在场人又多,这消息自然也传得快,到晚上崔二爷下衙的时候,他就已经得了信,急匆匆地来寻二夫人问起白天宫里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二夫人便将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罢了,却还是摸不着头脑,道:“大长公主说什么一见如故的话分明是敷衍,我看她今儿那架势,仿佛是早猜到我们要进宫,早早地在路上候着的。我没跟着去,也不晓得余家小姐到底怎么就入了她的眼,居然还被认作了干女儿。”
崔二爷想了一阵,皱眉道:“大长公主素来多疑,因她膝下无子,京里没少有人动过心思,想将府里的子女过继到她膝下,却都没得逞。没缘由她会无缘无故地瞧上余家姑娘。我看,这事儿有蹊跷。”
二夫人笑道:“我早先不是说,这姑娘是不是当初庄亲王留下的种,老爷您还不信。而今看来,若不是庄亲王的闺女,那大长公主能这般待她。”
崔二爷捋了捋下颚的胡须,依旧有些想不通,摇头道:“若果真是庄亲王的血脉,又怎会留在民间。我听维远说过,这余幼桐在余家过得很不好,连个妾室所出的庶女都不如。庄亲王性子放荡不羁,这么多年一直未娶妻,想来对那崔家大小姐始终未能忘情,若二人果真珠胎暗结,便是负了全天下的骂名,也定要将妻儿讨还回来,还怎会容得亲身女儿在外流浪。”
二夫人听崔二爷这么一说,也觉得甚有道理,只是愈加地想不通为何大长公主为何会对幼桐另眼相看。
“想来,还是看在徐家的面子。”崔二爷想了半天,最后低声道:“这些□□中都在传,说是太后因丢了右监门卫的缺,便相中了徐渭,想把吴家三小姐许配于他,无奈他又订了亲,这才想方设法地把余家丫头召进宫,打算寻个借口将她发作了。”
二夫人顿时会意,再联想到这些日子幼桐抱病的事儿,似乎信了一大半,无奈道:“这太后也真是失策,这京里头谁不晓得徐家老大最是痴情,她这么一折腾,便是成功了,怕是也要寒了徐家的心。便是塞进个女人又如何,徐府里头惯是徐夫人掌家,她又能起什么风浪。还是大长公主明智,轻轻巧巧地认个干女儿,徐家怕不是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可不是!”崔二爷摇头晃脑道:“都是女人,太后跟大长公主比起来,差了可不只一两点。”要不,崔家也不会舍了吴家,早早地站在了大长公主这一边。
虽说崔家把功劳都推在了徐家身上,可徐夫人却晓得自己府里的斤两,反倒是跟二夫人想到了一起去,居然开始怀疑起幼桐的身份来。这会儿徐渭还在衙门里当差,只有徐老爷早早地下了衙在书房里画画,她也不找旁人,专凑到他跟前说话。
听得她的猜测,徐老爷手一抖,一滴墨汁好巧不巧地落在他刚刚勾好的梅花上,顿时染成了一朵墨梅。徐老爷顿时发出一声哀嚎,再也顾不上听徐夫人唠叨,手忙脚乱地去救他的画。
徐夫人见他根本不理会自己,心中着实恼火,一把将书桌上的画抽走,怒道:“画什么画,弄得浑身臭烘烘的,也没见挣几两银子。”
徐老爷好脾气地解释,“不过是消遣之物,谈到阿堵物就俗了。”
“俗!”徐夫人气哄哄地一把捏住他耳朵,怒骂道:“你现在晓得银子俗了,当初连我们娘几个都养不活的时候怎么不说银子俗,今儿嫌弃银子俗,明儿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徐广智啊徐广智,我看你是在外头瞧上了别的妖娇女人,怎么看都看我不顺眼了是吧……”
“夫人轻点,轻点——”徐老爷被她拧着耳朵也不气,直呲牙咧嘴地直告饶。二人在屋里闹得正欢,那房门忽然被推开,却是徐聪忽然进了门,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二人一眼,见怪不怪地招呼了一声,道:“您二位继续,就是,马上吃晚饭了。”
徐夫人这才松开手,自自然然地朝徐聪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回道:“聪儿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你大哥呢?”
徐聪笑嘻嘻地回道:“还没回呢,不过我琢磨着,他今儿晚上怕是不会回来吃饭了。”不止是吃饭,子夜前能不能回府都还是个问题。当然这事儿他可不能说给徐夫人听,若是徐渭晓得是他告的状,他少说也得脱层皮。
“去崔府了?”徐夫人哪里不晓得徐渭的心思,点头道:“去问问清楚也好,要不,承了大长公主这么大的人情,日后可要怎么还。”徐家不站队,但这并不代表别人会轻易放过他们,尤其是自从徐渭当上了左监门卫大将军一来,太后那边没少拉拢威胁,大长公主虽从未说过什么,但总有些人不断地来府里拜访走动,什么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崔府这边,府里上下很快都晓得了幼桐被大长公主认作干女儿的事,文颜是单纯地为她欢喜,旁的人,则是又羡又妒,只恨自己怎么没有那般好命被大长公主看上。晚上不免要庆贺一番,幼桐虽不愿应酬,但终究不好缺席,只耐着性子一直守到最后,天全黑了,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屋休息。
刚刚屏退下人,徐渭就不知从哪个疙瘩里钻了出来。虽说今儿已见过了几回面,可而今瞧着,仍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二人腻腻歪歪地说了一会儿亲热话,徐渭这才问起今日宫里的事。
幼桐也不瞒他,笑着将大长公主就是静仪师太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徐渭原也听幼桐提起过静仪,还受幼桐所托在京城里找过一段时间,只是终究一无所获,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是大长公主。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不正是这个理儿。
得知幼桐有了大长公主这座大靠山,徐渭也放下心来,一时忍不住笑道:“你可不晓得,今儿这么一闹,只怕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离谱的,怕是还要猜测你是庄亲王所——”他话未说完陡觉不对劲,他这话里的意思,岂不是说自己幼桐的母亲行为不端吗?
幼桐却是满头雾水,虽说之前也曾听人提起过庄亲王,但多是说他年轻时如何骁勇善战,亦或是去年时如何与大长公主联手稳定朝政之类,如何又与她扯上了干系。见徐渭左右躲闪,幼桐更觉其中有蹊跷,眼一瞪,也不说话,徐渭立马举手投降,小声道:“我说给你听就是。”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将当初庄亲王与崔氏定亲,又如何阴错阳差地错过的事说给她听。虽不曾提及私底下的传言,但以幼桐的聪慧,怎会猜不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哆嗦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娘….早产….我的生辰….九月初十……”
不怪她胡思乱想,当年崔氏嫁进余家已是二月中旬,却在九月就生下了自己,府里上下都说她是早产,故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而今再想来,这些年余老爷对她和对余婉截然不同的态度,不能不说不合情理。便是他再怎么不待见正妻,也不至于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眼中钉。
“只是说笑的,”徐渭见她如此激动,心中大悔,暗恨自己怎么这般多嘴,赶紧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哪家府里头没有早产的孩子,你莫要往心里去。”
“可若是真的呢?”幼桐抬头看他,目中一片茫然。
“幼桐——”
“罢了!”幼桐抚了抚胸口,长长地呼了口气,努力地挤出笑容来,“不管是不是真的,我而今都是崔家九小姐。便是真的,我娘生前也从未跟我提起,想来也没有让我认他的意思。”面上虽挂着笑,可怎么看怎么有种嘲讽和心酸的意味。
徐渭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她,揉了揉她的乱发,偎依了半晌,低低地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我定会去查个明白,不会让你受委屈。”想到那位深居简出,却在军中被敬畏天神一般的庄亲王,徐渭忍不住狠狠捏了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