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逆鳞,看起来好像什么日子都能过的艾米莉的逆鳞就是:遗弃,她不能接受任何理由的遗弃。
上一世被急躁爱唠叨的姑妈责骂时,她怪得最多的不是挑剔坏脾气的姑妈,而是那个独自抛下她寻找幸福的母亲。小小的孩子连死亡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却要被迫着一夜长大。
最初的几年,困扰她最多的不是年幼丧亲的痛苦,而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妈妈转身离去的那一幕曾是她很多年的噩梦素材。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理智告诉艾米莉,她应该好好巴结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以期摆脱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久未露出头的被抛弃感让她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十分厌弃,她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把他赶出去。如果情况允许,她很想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表达对这个父亲的不屑。
玛尔大婶连声催促了几声艾米莉,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她局促地搓着围裙,有点不好意思,这个长着双温柔的海水蓝眼睛的男人竟然让她有些紧张:“这孩子没见过什么生人,但她平时很乖的。”
彬彬有礼的男人没有回答她,玛尔大婶这才发现,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话,一双眼睛专注地落在扎着脑袋的小女孩身上,似乎看得出了神。可能这父女俩需要单独相处一会儿,玛尔大婶猜测着站了起来。
木椅挪动的声音打破了静谧的空间,男人像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一样,眼睛还带着迷蒙的光泽。他用眼神止住了玛尔大婶自作主张的动作,对她歉意地微一躬身道:“真是失礼,我有些走神了,您把艾米莉养得非常好,我很感谢您。”玛尔大婶受宠若惊地笑了起来,正要开口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就听见男人温文尔雅地说道:“很抱歉,艾米莉还要再拜托您照顾一段时间。”
艾米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面的父亲在还没跟她说一句话前就又把她抛弃了吗?她攥住拳头猛地抬头瞪着他,男人却已经开始转向玛尔大婶商谈酬金细节。她觉得自己像是商品一样被人待价而沽!
屈辱的感觉让她愤怒之极,然而玛尔大婶那带着殷勤的笑脸让她瞬间冷静下来:不!不能就这么被抛弃!谁知道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下次是什么时候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被那个酒鬼换成酒钱!?
于是,好不容易与玛莎大婶达成一致意愿的男人想要掏出羽毛笔续签合约时,袖管被轻轻地拉住了。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仰着头,蓝色的大眼睛包着晶莹的泪水,巴巴地看着男人,用软软的童音带着哭腔小声问道:“爸爸,你又要抛弃我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很轻,眼神是脆弱恐惧的,她小心地掩饰住眼中那点委屈,却又恰到好处地叫人发觉她的不甘,这表情活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这个神态艾米莉对着水银镜练习过很多次,幼小无助的孩子最能击中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最开始她对玛尔大婶使用这招时,大婶从来都招架不住,往往不论她做错什么都会轻易地得到原谅。果然,在猝不及防下,大婶的眼神已经露出了心疼,她收回要接过合约的手,犹豫地问着男人:“先生,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小艾米莉从没跟自己的亲人在一起过,您看——”
艾米莉配合地拼命眨眼深呼吸,看起来像想努力把眼中的泪水眨回去的样子,小女孩故作坚强的样子让男人想要拿掉她揪住衣袖的手的动作停住了。
但他却没马上答应,而是为难地皱起眉头,“艾米莉,大婶对你不好吗?你不想一直跟大婶住在一起吗?”
紧抓住衣袖的手放下,艾米莉规规矩矩地站好,用带点哭腔的声音摇头说道:“不,大婶很好,我很喜欢大婶一家,”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成条细线,低下头哽咽起来:“爸爸,是艾米莉不好吗?艾米莉是不是会给爸爸添麻烦?爸爸为什么不要我?”
男人平静的眼波终于有点动容,他抓住艾米莉的肩膀,一只手抬起她的头想与她对视:“当然不是,艾米莉,你听我说——”艾米莉突然高声打断男人:“我知道了,艾米莉很懂事的,不打扰爸爸了。晚安!”她仿佛很害怕男人的再次拒绝,使劲地挣开他,转身向门口跑去,同时默数:一,二,三。
“等一下,”男人几步追上她将她抱起,用手轻轻地拍抚她的背部,转身对玛尔大婶道:“真是抱歉,这孩子……”
玛尔大婶理解地笑道:“您不用感到歉意,艾米莉需要父亲在她身边,我也很为她高兴呢。”
屋里的伤感气氛被趋散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为这父女二人的团聚而高兴,没有人看到背对着所有人,险些被抛弃的小可怜露出一个恶魔式的微笑:敢抛弃我是吧?那就好好尝尝我的礼物吧!
在大婶的热情邀约下,新鲜出炉的父女俩同史丹利一起用了晚餐。为了招待远到的客人,大婶拿出了只有重大节日才会加餐的熏火目鸟。风干的鸟肉虽然蒸了很长时间还是有些硬,看史丹利用拿出锯木头的架式肢解着鸟肉,艾米莉抿嘴无声地笑起来,被有点气急败坏的史丹利逮个正着,他示威地对她扬扬刀叉,艾米莉做了个鬼脸,
一不小心瞥到一旁的新爸爸一脸兴味地看着他们。艾米莉尴尬地咳了一声,眼前的盘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大块切好的火目鸟腿肉,她抬起头见大婶温厚地笑:“吃吧,调皮的小家伙。”
艾米莉的脸红了,刚才自己是有点幼稚,可被人这样称呼很不自在,毕竟她不是真的小孩子,她掩饰地扒了口米饭,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
艾米莉忽然发现对面的男人进餐动作很优雅,他笔挺地坐在木椅上,餐盘上放着没动分毫的火目鸟肉,左手拿叉,右手执刀,将切成薄片煎得两面金黄的鸡腿肉细致地改切成小块,期间刀叉和碗碟没有发出一点碰撞的声音。将肉块切成适宜进口的小块后,他放下餐刀,把叉子换到右手握住,叉起肉块细细地闭嘴咀嚼起来。艾米莉不住地观察他,他吃得不多,吃完后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沾沾嘴角,放下刀叉,安静地等待着旁人。
完美的餐桌礼仪,整个过程一点错都没出,怪不得今天的晚饭吃得特别安静呢,连平时会发出特大咀嚼声的史丹利都看起来文雅很多,这个男人整顿饭一句话没说,却影响了一屋的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放下刀叉,他才歉意地对玛尔大婶说道:“我有点家族过敏史,不能吃火目鸟肉,真不好意思,辜负了您的盛情。”
“真会装模作样。”艾米莉心里不屑。可不是嘛,明明身上穿的长衫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却表现得自己像个贵族。
她估计这个新爸爸应该出身于那种家里已经没落的小贵族之家,没有谋生能力,又放不下贵族的臭架子。这屋里都是贫民,端给谁看呢?搞不好他就是个伪装单身富有的骗子,就是前世那种专门找未知少女和空虚少妇下手骗财骗色的,因为不方便带着艾米莉,才把她随便扔给别人照顾。艾米莉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遍。
这个叫海格尔的爸爸有着一头栗色的中长发,用根黑色丝带紧束在颈后,一撮额发服贴地搭在右侧脑门上,带一点微微的自然卷,他像盛着海水一样的眼睛温柔极了。当他专注地凝视你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连玛尔大婶几次都被他看得脸红呢。
真是越看越像,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他给培养成托呢?艾米莉后知后觉地想到,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海格尔·格拉迪斯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一会儿又皱皱鼻子,小女孩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开始有点期待起这次的行程起来,尽管带着她或许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不便。谁知道他居然会一时头脑发昏,做出了这么不理智的决定,可话既然出口,也没了反悔的余地,但愿这个决定不要让自己后悔。
她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海格尔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自娱自乐,说道:“来跟大婶和哥哥道个别,今天跟爸爸住到客栈去吧。”
大婶和史丹利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史丹利出口挽留:“这就要走吗?会不会太急,让艾米莉再在家里住一晚吧。您明天早上再来接她不一样吗?”
海格尔解释道:“我还有些急事要处理,让艾米莉和我住在一起就是方便要赶路的。”敢情他还是顺路来处理这事的啊!艾米莉熄灭的怒火又雄雄地燃烧起来。
告别依依不舍的大婶一家,艾米莉拉着海格尔的手走出了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小院,走到罗杰家门口时,她顿住了脚步。“怎么?”海格尔问道。
艾米莉抬头:“我有个朋友住在这里,我想——”“去吧!”他笑了;“以后,跟爸爸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的。”
艾米莉点点头,叩响了赖恩家的门,院子里很快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艾米莉?怎么是你啊?”罗杰很惊异,因为往常这个时候玛尔大婶不可能让艾米莉出门的,他很快发现了她身后的男人,立刻一把把她拽到身后,紧张地质问道:“他是谁啊?你是不是被欺负了?别害怕啊,哥哥给你报仇。”
艾米莉最头疼的就是罗杰这个急躁冲动的性子,赶紧拉住他阻止他没谱的想象力,“你别瞎想,这是我爸爸。”她对着少年清澈的灰色圆眼睛,有点艰难的说道:“我爸爸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暴躁的少年安静下来,红色的月光将他的脸染成了淡淡的粉色,他难过地垂下眼帘,低低地说:“这样啊,那,恭喜你了。呃,你家住哪?”
艾米莉抬头看男人,海格尔会意:“莫克国苏兰萨城第五大街格拉迪斯宅。”
罗杰怔了一会儿,忽然挣开艾米莉的手,匆匆跑回屋去,“你等会,我马上回来。”
“你要走了,这个就留给你做纪念吧。”少年的掌心躺着一枚火红色圆石,艾米莉认得,这是少年从不离身的宝物,是他几年前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凭着和他发色一样的颜色硬是说这石头是自己的幸运物,如今却轻易地给了她……艾米莉的嗓子眼有点堵,她吸吸鼻子,故意笑道:“我可没什么宝贝给你,那你不是亏了吗?”
少年把石头塞进她的手里,扯扯嘴角:“你就是这臭脾气,不是早想要了吗?真给你了还装什么。”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少年挥挥手转身大声道:“我就不送你了。”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罗杰清脆的声音响起:“对了,我拜了个很厉害的师父哟,下次再见时说不定我已经是侠客喽。”
艾米莉阴郁的心情变得忽然有点雀跃,她脚下不停,背对着红发少年使劲挥了挥手。(未完待续)